第98章

  有鱼吁了两声没吁住,翻身落地,回头一看。
  傀儡已然放下了轿子,瑟瑟发抖地抱头缩成团。
  他摇摇头,上前几步,弯腰打起帘子,道:“进来了。”
  江素华端端正正坐着,没举扇子,盖头流苏垂在胸前,听见这话没作声,只稍稍抬起了手。
  手指微拢,自然下搭——这是要人搀扶出轿的意思。
  有鱼皱了下眉,心道这姐姐怎么还挺会拿乔,旋即又想起方恕生给他上妆时嘱咐过做戏当做全套,遂抬了手臂。
  结果递出去一半才觉着这动作不算女性化,又硬生生送过手指,牵住了对方的指尖。
  温凉的,像是捂了很久的玉。
  “失礼了。”他说。
  雾气沉聚变幻,在路边化为黑水长河。
  风吹开梆子音,当中夹着唱词,缥缥缈缈的,在起皱的水面铺开。
  调子很古怪,半好听半难听的,有鱼只莫约辨认出什么断骨,什么远远山。
  少顷,白雾里撑出一叶小舟,那唱歌的渔家女古人打扮,绑着臂缚,瞅见他们,爽朗一笑,撑杆停船,问:“两位,要过河吗?”
  第72章 旧城
  郑钱给有鱼弄了些符——虽然后者也在腹诽,姓郑的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符——总之他现今在旁的生灵眼里,的确是偏向女性的骨架、相貌、声音以及装扮,遂道:“有劳了。”
  江肃华已然出了轿子,环珮叮当,嫁衣上的绿色丝线折出青光。
  有鱼引着她顺势往前,不由觉得这凤冠有些高。
  那渔家女却是惊呼道:“哎哟,新娘子的脚不能落地啦!”
  有鱼心道这又不是尸体,为什么要避讳这些,麻烦,皱眉时已然有傀儡哆哆嗦嗦过来,背起了新妇。
  那船不大,踩上去时晃悠了两下,却没有水珠溅起。
  傀儡不敢多待,放下人便跑了。
  他们面对面小心坐下,有鱼偏偏腿,仔细没有挨着对方。
  那渔家女深吸一口气,撑杆使力,破音喊道:“吉时已到,新娘上轿喽!”
  尖声尖气,唱得跟要上吊似的。
  傀儡们在岸边砸吧着嘴巴子,咔咔咔地告别。
  周遭依旧有雾,两岸景致看不太真切,任何事物的边缘都毛毛躁躁的,盯久了眼睛还挺疼。
  有鱼收回视线,正巧船转过个弯,有东西探手扶了他一把,才将将稳住身形。
  “……”他低声向对面那位说,“谢谢。”
  盖头流苏轻晃。
  这船看着挺平稳,实际上却有些颠簸。
  是的,颠簸。
  不是在水行浪的感觉,倒像是船底源源不断地碾过些什么东西。
  不过他们正通过百十来长的狭口,两侧石壁泛白高耸,往上收束成一线天,不怎么能见着身侧河面。
  “不能看河里哟,小姑娘。”那渔家女见状提醒道,“河里有吃人的家伙呢。”
  有鱼心道敢情你不吃人似的,只好致笑略过她,借着望向远处,余光落在水面上。
  他的目力变好了些——那片水面略有泛黑,油亮亮的,成堆耸动着,让人联想到塘里成吨的芝麻粒鱼苗。
  未几,小舟穿过狭口,河道变得更为开阔,偏凉白雾里遥遥显出一座城池的影子来。
  那渔家女闲聊似的说:“我们这里好久没来新人了诶。”
  有鱼腹诽昨天不是刚进一位么,面上略显紧张地道:“我们大抵走错了路,不知……这是哪里?”
  那渔家女咯咯笑道:“既入此间,便别想这么多啦,这里很好呢。”
  如果不是渡水,有鱼真觉得这话术是在诱拐他们行桥。
  小舟又走过两刻种,那渔家女撑杆靠岸道:“上去吧,小姑娘,记得入城的路还得背着新妇走咧。”
  有鱼应好,错身时向新娘子低声道过失礼,率先上岸,背对着船沿半蹲下来。
  不多时,衣料窸窸窣窣——那人探过手来,盖头流苏堆在他颈后,有些冰。
  一对手臂搭过他肩膀,在前虚虚拢着,在他握拳以手腕捞过对方双腿起身时,眼前袖口里却滑出来一只银钏,叮铃。
  有鱼心念微动,二话没说撂了膝弯,单手拉开这对手臂,回身半掀起盖头,果不其然,道:“怎么……是你?”
  邰秋旻打着胭脂——也不知道是谁打的,细细亮亮两团酡红,跟打纸人的手法似的,很是扎眼——闻言半撩起眼皮,恹恹地问:“是我,你不高兴么?”
  那不明真相的渔家女在后头拊掌笑道:“这是替嫁哟,还是私奔哟。”
  有鱼实在不想被伪物调侃,太诡异了,赶忙把那厮打横抱起来,先跑再说。
  “这种路需得背着走,”邰秋旻单手扶着凤冠,说,“不然走不出去,会一直打转。”
  有鱼第二次绕到下船点那棵大榕树时,见渔家女已走,遂把他放下来,问:“江肃华呢?”
  “我对你开口关心他人这点很是难过。”离之最近的榕树气根慢腾腾移过来,半支起盖头,邰秋旻说,“你要我在这儿讲么?”
  有鱼微微偏头,示意他废话少说。
  邰秋旻道:“被我顺手扔进来了,她想找人,那就自己慢慢找好咯。”
  “你扔哪儿了?”有鱼低声骂他,“真行,半点不安生,让你走到射程以外,偏要闯到瞄准镜里来。”
  邰秋旻轻轻笑了一下,半认真半探究地问:“你是在担心我么?”
  有鱼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邰秋旻长长地哦了一声,说:“那就是在担心海苔。”
  有鱼静静看了他一阵——不清楚这里有没有太阳,总之目前没有日光,天幕青黑,大抵傍晚时分,但城门挂着灯笼,对方半张脸都掩在盖头下,被扫了层红光,跟脂粉一搭,艳生生的。
  他说:“你很介意我把你和海苔相同看待么?”
  榕树气根呲溜缩回去了,盖头落下来,流苏轻晃,邰秋旻道:“怎么会呢,只有多愁善感的人类才会纠结是否为移情。”
  有鱼掀起盖头一角,偏头去寻他的眼睛:“那你在闹什么别扭,从水寨开始。”
  软滑绢料从手指溜走——邰秋旻退开半步,端端正正立着,正经道:“宵禁后入不了城哦。”
  有鱼背过身去,弯腰屈膝,双手撑着膝盖,没好气道:“你又知道了。”
  “嗯哼,一般这种整城陷落的罅隙,属于瘟疫或是战事屠戮,城门外大多是送骨道,晚间易起尸。”邰秋旻歪过脑袋,偷偷挑起盖头一角,笑说,“不过,你当真要背我?”
  “你有什么意见?”有鱼微微转脸。
  邰秋旻提起裙摆,两步跳上他的背,说:“岂敢岂敢,不过担心你要半路趴地上哦。”
  这些白雾帷幕似的,从中分散开来,城楼雄伟,距此不过三百来米。
  有鱼不以为意,把过他腿弯,稳稳当当地走出第一步,神色微变,顿过半秒,不信邪地迈了第二步,膝盖曲了一下,不由咬牙道:“邰秋旻……你吃了多少罐头……”
  邰秋旻在他背上闷声笑,片刻撩起盖头,牵袖擦他额头细汗:“都说了,得我来。”
  而后这厮一撑肩膀,旋身从他背上跳下,落地时盖头正好换在他头上。
  “新娘子的脚早就落地了,”有鱼抬臂挑开红缎,作势要走,“算了。”
  就在他换步的瞬间,雾气从鞋掌踏起的细小灰尘里生出,迅速弥漫,显出扭曲的影子,城墙上的灯笼光开始变艳。
  “讲讲规矩嘛,我没睡好,不想刚来就打架。”邰秋旻跟了两步,把他的手按下去,顺势一扯一带,在错身时将人熟练掳上了背。
  有鱼皱眉嘶了一声。
  “怎么?”邰秋旻问。
  “你最近指甲长得好快。”有鱼说。
  大抵还有一个原因,自从海苔和邰秋旻搭上关系后,有鱼就再没给猫咪梳毛收拾剪指甲了,遑论吸一吸。
  想到这里,他略显怅然地无声叹出口气,旋即有些不服气地问:“你怎么没反应?”
  “生灵死亡后会变重。”邰秋旻步子相当慢悠,“承蒙所信,我背过不少尸体,习惯了。”
  有鱼顿了一下,说:“某项科学实验表明,人类死亡后体重会瞬间下降21克。”
  “很遗憾这里不讲科学,而且我没记错的话,那实验也有比较玄学的解释。”邰秋旻说。
  有鱼知道那个解释,是种较为悲观的人世赎罪论,带有一点宗教色彩——
  相传,真正的地狱不止酆都,还纳入了人世。
  地下十八层,而地上一生的遭遇又何止十八层。
  文学作品里神仙常以此间历劫,妖魔常以此间修炼,凡人常以此间悟道,便道世间种种境遇不过规训好的矩程,诸般痛苦当如离火加身,自内向外。
  而女娲以粘土造人,当如窑变,什么时候被这无数情绪轰轰烈烈地烧干,什么时候便会迎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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