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那是真的火,无声地烧在湖里,雨滴不断砸出的涟漪间,火舌如同花瓣一样打卷飘摇,片刻铺满了这片水域。
  当中似有声音在轻轻唤他,不是常先生,而是真正的名字。
  惊雷之下,身边人突然把他的脑袋往下一压,喝道:“有敌袭!”
  慌乱间,他怀里最后那颗蜜饯落地,几遭被踢入湖里,溅起了水花。
  嘀嗒——
  嘀嗒——
  海棠树在火舌里蜷缩,汁液落在树下异端的鼻梁上。
  滚烫的,那对睫毛颤了颤。
  这场大火烧了两天,城池屠杀接近尾声,外围清点声闹嚷,结界里安静过头,一时只有草植噼剥声。
  那些人从最开始的亢奋期待,到后来脸色都不太好看。
  “没反应,怎么会没反应?”
  “东西呢?什么都没出现!”
  “没有棺材,也没有桥,情报是错的,我们被摆了一道!”
  “棺材是在水后出现的,我就说不能用业火烧吧!”
  “诸位,还有一种可能,我们或许把他们弄反了。”
  “……”
  议论声越来越大,他们小心往里靠。
  愈小的包围圈里,那只异端被藤蔓挂缠着,如此无害。
  仅剩的半张面颊瓷白秀美,几缕长发勾缠在身后半焦的树干上,像一幅静态的画。
  那具挂肉缠藤的骨骼抽动,片刻抬起了头。
  所有人脚步一停,齐齐亮出法器,惊骇无比地瞪着他。
  他无声笑起来,眼眸眯起,绿意如有实质,从微竖的瞳孔呈颗粒态洇出,冲散了蒙蒙的灰霭。
  天亮了,微风拂过旧城,扫至院落,这副天然的牢笼重新动起来,不是向内,而是向外。
  植物如何杀人呢。
  精巧而繁复,叶片作刀,根茎当鞭,果壳为弹,香料添味。
  它们多柔韧细软,专程控制下很难一击毙命,在某种领域可称艺术。
  这样看来,他倒真像是个虐杀取乐的伪神了。
  “你们真是,”他在说话,嘴唇却没有动,声音动听,带着盈盈的笑,温柔至极,“没有长进。”
  攻守置换,这座破落院子正在活过来,变回意随心动的屠宰场。
  可这里一点都不血腥,甚至散发着青草淡香,他脸颊溅上的丁点血沫都会被草叶贪婪又小心地拭走。
  渐渐的,惊恐又绝望的呼救声里,飞溅的血肉正在迅速填补这具被业火和草植蚕食大半的躯体。
  打斗中被割断的长发自然续生,捋顺,束成低尾鱼骨辫,乖顺搭在身前。
  飞烟混着尚未烧完的纸钱一荡,周遭场景如同陈旧相纸一般定格、泛黄、阴燃,而后在悠长岁月间,重新搭建上色,落回此地此刻——
  邰秋旻抬起头,瞳孔青绿,外圈泛金,像是映着百多年前的憧憧鬼影与火光。
  “我最讨厌不经允许擅动我记忆的家伙。”他轻声说,粗暴扯断了手指间粘连的毛细根茎,血涌出来,被他放进嘴里吮掉。
  那些带着倒刺的藤蔓从他半露的脊骨髓核里探出,接着两根,三根……
  它们盘绕,缓慢伸展,重新接管了这只鸟笼,笼身褪下灰败,变得鲜亮起来。
  于此同时,天际仅存的凤眼莲像是感知到危险般,开始收拢花瓣和叶片,企图缩回尸骨里藏起来。
  花粉减少后,这里显得清朗许多,能够清楚看见所有地柱间的咒术符文。
  它们已然覆盖了八成左右的表面积,浅淡金光里,数不清透明丝线正在飞快连接和缝补这处空间。
  但空间意识此刻显然没有多余的心思。
  “你……你不是……”那凑过来潜心观察的脑袋被吓了一跳,扑咚掉回桥面,愕然往后弹。
  “我什么?既然你想试试,我就陪你试试,”邰秋旻嗤笑一声,其形态没有完全恢复,但眉眼依旧漂亮冷傲,散着青色的柔华光晕,说话间,眼眶探出的植物甚至打出了微小明媚的花苞,“不自量力的东西。”
  下一秒,他通身绿意明亮暴涨,藤蔓虬结着蹿出,咬住了它乱蹦的脑袋。
  那些草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无数细微动静重重叠叠,聚结成曼妙的曲子,回荡于渐渐被安抚的水泽间。
  数百只微型束缚笼在乐声里旋转着,当中青鸟变回叶子,被笼身吸收。
  桥面碎裂,藻类败去,睡莲合拢,水鬼惊恐退回水下,藏无可藏,掰过莲叶挡住自己,正轻微地发抖。
  “怎么可能……”那颗脑袋在收紧的藤条间语无伦次,“他骗了我……你……你……”
  “一看你就没学到家,这点量还不够融我一根骨头。”有朵花从笼顶探下来,花型很不标准,略显怪异,绕过脑后,停在它出血的耳边,如嘴般一张一合,“再说了,没了肉和骨头,我还有其他的呀。”
  “不,等等,我们谈谈,好好谈谈,刚才只是打招呼罢了,”它伸出蛇信,舔过干裂的嘴唇,暗自拼命唤醒更多的伪物,但发现任何家伙都无法驱使,“你当真置他的生死于不顾吗?”
  “我也不喜欢有东西威胁我。”邰秋旻托腮笑得灿烂,“作为回报,我会送你去那个地方,不过在此之前,我要看看……”
  “不,你不能这么做,他们会发现你的。”它终于感到不可控了,企图讨价还价,“你想了解什么都可以,我知道,你才刚刚醒过来,不清楚状况。”
  “不用这么麻烦,”邰秋旻眼周花苞微绽,蕊色轻吐,虹膜苍绿剔透,底层花纹如同山脉,热烈明艳得仿佛能窥见浓春里圣山深处的草茵,面上却缓慢扬起一个堪称残忍的笑弧,“拜异控局所赐,我发现搜魂挺好用的。”
  “不……不……”它惊惧地瞪大双眼。
  空间在扭曲的尖叫里凝滞了,但只有十秒的混乱期。
  以笼轴为圆心,那种总是暗不下去也亮不起来的光线消失了,有温度的曙色自笼身炸开,细毯一样向四周缓缓铺去,沿路爆出了零星的花蕾。
  乐知年皱眉望向辉光大盛的方向,心口抽动,绷带下的左眼受到感召一般,流光正自行倒转。
  郑钱还没完符落阵,一脑门汗,恰逢有丝线被藤蔓搅断,弹回来给脸颊拉出条口子,不由抱怨:“哪个混蛋的招数这么霸道。”
  他们之下。
  方恕生胃部痉挛,偏头呕出团草籽并虫卵,擦嘴时不忘把掉出去的记事簿重新塞回怀里,企图充作证据。
  江诵护着他,一手枪托一手钢筋清路,忍不住想:热武器不靠谱,临时家伙不趁手,还是该学穗穗带把刀。
  他们之下。
  庾穗的凝核表面,有线条寸寸亮起,片刻微弱地显映出一幅山水纹路,与铜钱嗡鸣呼应着。
  宋皎力竭跪地时被看不见的力量托了一把,等骨头擦过肩膀才反应过来,那头巨鱼不知被什么吸引,正向外游去。
  她耳朵上那只眼睛转了转,片刻缀在其身后。
  外头长风呼号,如同诵祷。
  那是万顷草植伏拜的声音,可能不止。
  像是虚空间某个珍藏已久的春天呼啸砸下,顷刻虚影烂漫,盎然无匹。
  尸骨正在消亡,重新规矩盛开的凤眼莲下,有鱼挥开近身的水鬼,从记忆深处挣脱出来,银钏回叩轻响,鱼尾只闪现了一瞬。
  他摆动双腿,面颌顶出水面,换了一口气,抬眼见天地浩然,万物近乎臣服。
  是的,近乎。
  那是各怀鬼胎,伺机而动的臣服。
  在诸多胆怯又谨慎的窥探中,一只眼熟的阴阳绡蝶逆着风向自高空而来。
  触角沾着新鲜水露,翅脉挂着冰冷的血,颤巍停在了他凫水的指间。
  第58章 水生
  这里离落水的地方有些远,有鱼不确定自己被浪或者暗流带到了哪里,起码在他的视野里,根本没什么断桥。
  当然,也不排除那玩意儿塌了。
  姓邰的现下应该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大抵是泡太久脑子进水了,要不就是那些有的没的记忆的关系,有鱼感到说不出的苦楚和难过。
  他一方面理智地分析着,那或许并不属于他的曾经,不过是另一张更大更完美的捕猎网而已。
  他已经不怎么相信在罅隙里的认知了,这里难以辨别任何事物的真伪。
  他想起方恕生说过的话,这里的确无法确认自身的存在,甚至无法确认是否为当下。
  但一方面骨头发冷,止不住地恐慌。
  那场水中大火瑰丽无比,悬丝戏台犹如盛景,在他脑子里不断回闪着,“再也不会有邰秋旻了”像一个恶毒的诅咒。
  这个认知堪比一把烧红的长枪,利落洞穿了他的脏腑,但豁口如此阴冷。
  【邰秋旻?】
  心音依旧没有反应,对方拒绝沟通。
  他转而略有生气地想,等会见着那厮先给三分钟解释时间——虽然依对方脾性大概率不屑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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