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宣讲完毕?”有鱼不想再废口舌,但踹开一只伪物后感到些许不妙,他的腿开始发麻了,“这就是你谈话的诚意?”
  “我只是想劝告两位,收起你们的怜悯和恩赐吧,人类本位下各族都被打成异端,活得缩手缩脚,生存空间被压缩,种种资源被盘剥,放弃或毁灭有何不好?而我们,应该共同去往极乐。”
  空间再次震颤,那些伪物杀不死,除不尽,正在重新集结过来,高空间的桥面抖动不堪。
  它缓缓探下来,企图靠近有鱼,眼球闪烁,如同柏油路上化开的糖块,粘在每只鞋底,发黑发腻地从骨缝里蹿上来,说:“作为回报,我将无不遵从您的需求,比如……”它目光往旁边一滑,了然接上,“您喜欢什么样子,我都可以变。”
  有鱼费劲退开半步,嫌恶道:“什么……”
  邰秋旻上前一步的同时把他往后边排,响指打出团青光,狠狠甩将出去,不爽打断:“滚。”
  “我知道你是什么,”它瞬间拉远距离,指使鸟群聚拢硬接过这一招,而后在纷扬羽毛和惨叫里,泰然自若地说,“也知道该怎么杀你。”
  邰秋旻不屑道:“所以呢?”
  “但我不会杀你,交易依旧成立,毕竟我那么重诺,”它声音幽幽的,仿佛胜券在握,“我只是想去那个地方,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
  后面的话有鱼没来得及听清。
  他无法控制双腿了,恰巧桥面裂痕被伪物抠挖扩大,从边缘自后而来。
  他身形骤歪,下意识去抓邰秋旻时反倒被骨头绊跌了出去。
  那些坠落的木料摇身变成扭曲的手脚,接二连三,软搭搭地扒在他身上。
  那东西似乎又说了句什么,邰秋旻眼神一动,紧追而来企图绕他腰身的藤蔓居然就此滞住了。
  【邰秋旻?】有鱼意外道。
  那一瞬极短又极长。
  断裂豁口那头,衰败的凤眼莲下,早年的大火映像里,那异端无悲无喜,侧首垂目,轻轻看了他一眼,不知在想什么。
  重新动起来的藤蔓没有把他带上去,反倒点在他胸口,施加了微小的推力,再决绝回缩。
  风刀刮脸,有鱼对此情况有些说不清的翻腾情绪,确认般再次喊道:“邰秋旻!”
  他挥臂用力甩上去两尾银鱼,像是胸口高溅而出的血花,但受压之下,连对方衣角都没打湿。
  角度变化,对视不再,而后仿佛世界都在他眼里颠倒着极速坠海。
  花粉形成的云岚在他身边卷散,一些攀爬的伪物见状,犹豫片刻,又饺子似的跳下,争先恐后,往他的落点游来。
  有鱼咬牙敛过那些不知名的复杂情绪,扭头费劲往下看。
  锈红色的水泽里,正探出无数水鬼的手爪,连睡莲都被烧得支离破碎,露出其下虬结扭曲的肢体。
  一秒,或许两秒,他就被亢奋高鸣的浪头轰然埋住了。
  第55章 走马
  有鱼确定自己入水前紧急闭了口气,不说憋多长,一分钟总能有的,但现下他感到胸腔烧灼,口鼻填满东西,不单是流质,更多像沙土,以及碎屑。
  那些颗粒扎实而细碎,他嗅见带血肉质烧焦的味道,还有内脏、脑髓、骨骼……腥甜作呕,浓郁得像是把他打碎了混在里面。
  地面颤动,埋脑袋的沙石被抖下来一点——那些都是被炸开的碎土,余温尚存,还没来得及和血凝成块。
  耳朵能听见声音了,在很远的地方,炮火声断续未歇。
  他呼吸粗重,双睫颤动,片刻睁开了眼。
  黄昏时分,天空排列着铅灰色的鱼鳞云,厚重,压得极低,如同陈旧的巨幅面衣,底下摞着百家尸体。
  那些遗物烧成的灰烬带着火星子,兀自打着卷儿飘着,不远处的山丘上,静静垂着面旗帜,残破不堪,偶尔抽卷一下。
  他咳掉胸腔里的泥土,用了一点时间才抬起右手,习惯性摸索着抓了把枪。
  衣服破了,受伤的关节处泛着点青光,很轻微,被夕阳一照就消失了。
  吱嘎吱嘎吱嘎——
  那是皮靴踩在焦土上的动静,由远及近。
  他停止动作,端枪仰头,手指搭上扳机,半眯起眼睛。
  准星那头,那些人服饰迥异,看着挺像本土的奇人异士,但面容背光,自地平线走来时,身形轮廓都融化在暮色里,像是勾魂的鬼影。
  他叹口气,继续用枪托把自己的下半身挖出来,往外爬。
  吱嘎吱嘎吱嘎——
  他们走到他身边站定,围作半圈,连头都没有低,只垂着眼衣冠楚楚地说:“我们想向先生讨要一些东西。”
  他一瞬间感到很无力,又想直接用枪托把这些家伙的脑袋一一砸开,掏空,塞满火药,还可以填补军备物资短缺。
  他咳出点血块,又抹了把脸,总算从废弃的战壕里爬出来,折身一瘸一拐地往炮火声处走,边漠然道:“你们找错人了。”
  “先生,异端现世,自比神明,在东南方降下鬼蜮结界,蚕人心魄,毁人神志,诱人歧途。”那些人亦步亦趋,声音蛞蝓般粘腻,从地面爬进他耳道里,难以抹去,“此举天佑民遂,乃济世之求。”
  “济世?”战地的风咸重腥臭,起于山巅那头无数的弹坑,拂过沿路山岗旗帜褪色的一角,扑上众人面颊,渗进骨髓,他费劲地走,不断推开那些被炮火肆虐的残躯,无不温热,但他感到彻骨的冷,“此间满目疮痍,生灵仓皇奔走,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人已不人,国将不国,你们到底在济哪门子世?”
  “先生,这些事我们不能插手,非异端不入行事之列,这是自古的规矩。”那些人语气不变,表情自若,“东南方那名伪神,才是——”
  “伪神?你们到底是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冷笑一声,嘲弄打断道,“还是揣着点见不得光的私心?”
  那些人面颊抽动,靠过来说:“先生,我辈之心天地可鉴,现在只需要——”
  “我说了,”子弹打不穿他们,他挥手间腕间银钏乍然显现,滚雷般的血色弧光似鞭抽出,荡平了所有喋喋不休,“滚开!”
  那是战场上,尸骸间,军人们尚未流尽的热血。
  英灵千古,一鞭,足以劈山断海。
  *
  浪头怒号着拍上桥面,打出森白的水沫,那些新生裂纹如烧伤瘢痕般扭曲延展,片刻爬行至邰秋旻脚下。
  空间意识——姑且算是吧——见状唔了一声,说不好是惧怕还是幸灾乐祸,尾音发抖地说:“他好像生气了。”
  邰秋旻感受着腕间银钏的共鸣,抬眼道:“东西呢?”
  “你真狠心,他很难活下来。”它在半空蹦哒,颠颠倒倒自顾自地说,“两年前是这样,两年后也是这样,他会被吃掉的。”
  “碎片,”邰秋旻不为所动,“你该不会还是想拿‘不杀我’之类的条件做威胁吧。”
  “筹码是给他准备的,”它撇撇嘴,做了个耸肩的动作,虽然视觉上就像是青鸟在成片抖动,“这原本就是从他身体里剖出来的东西。”
  邰秋旻咬过臼齿,扯了下嘴角:“我以为比起立场摇摆的文鳐,你更愿意和我做交易。”
  它闻言垮了脸,字面意义上的,脸皮像是半凝的腊一样淌落:“不,我其实不想单独和你待一块儿,你让我很不舒服。”
  “所以你要反悔么?”邰秋旻眯了一下眼,“那真是……太可惜了。”
  再一个浪头过后,其身影在桥面彻底消失,原本站立的地方只飞舞着几粒萤虫状的光点。
  它有些没反应过来,盯着碎玉般的水沫歪歪脑袋,思考间,就见光点里抽出一缕金绿色新枝,凭空攀缘向上,眨眼探至鸟爪下。
  它往上飞的同时,听见身后有声音冷冰冰地说:“我也是第一次见,拿别人遗物当交换筹码的蠢货。”
  它骇了一跳,驱动鸟群迅速远离,结果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后脑撞到什么,酥麻之下,又把自己弹回来一点。
  邰秋旻浮在半空,双膝以下变成了藤蔓。
  十分清透的冰绿色,往两侧伸展,再下上合围,巨型鸟笼轮廓成型,笼条间游走着细小的闪电。
  这厮不知道是有闲心还是强迫症,框架搞完,居然还皱着眉企图完善细节——虽然弄到半截就强行止住了,一面格外华美,一面像个二手毛胚。
  藤蔓生长间挽出更小的笼子,把青鸟分只罩进去。
  他信手从某只鸟的羽翼里捉出一颗脑袋,眼珠大小,骨碌碌转着。
  “诶嘿,”那家伙愣了一下,转而笑得十分放肆,头颅消失,声音在笼间回荡,混着水浪持续不断的拍击声,“讹兽的茜红狙击,无视一切伪装,有趣,但我不止这两颗头诶。”
  邰秋旻冷脸捏爆掌心那颗,随手抹在枝蔓上,感到有些厌烦。
  这里笼高十米,直径六米,数不尽的微型束缚笼盘旋而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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