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有鱼嘀咕:“你怎么问什么答什么,这么好心……”
  “因为好久好久都没东西和我说话了。”秋旻长叹一声,有些委屈,“我好无聊啊。”
  有鱼盯着他,无视这副类人感十足的低落模样,问:“那你呢?”
  “我?”秋旻表情未变,冲他眨眼睛,笑着说,“我是区域官啊。”
  “区域官……”有鱼扬扬眉,“那我呢,我又是什么?也算是外乡人么?”
  “不,”秋旻上下打量他,撇嘴,“你是穷困潦倒的打工仔。”
  有鱼:“……”
  他们走走停停,主街很安静,在阳光里呈现出一种朦胧且柔和的质感,全然没有之前的血腥状况。
  这里暂时没有起雾,但有鱼无法看清所有的细节,他与环境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毛玻璃,或者是轨道车上还没擦干净的窗户。
  而且在他眼里时而陈旧,时而又崭新不已。
  特别是那处秋旻同他提过的歌舞厅,他随意一瞥,恍惚看见此地最为鼎盛繁华的时代,透过金色的旋转门,得窥里头轻歌曼舞香鬓俪影,再一眨眼,却只剩个旧扑扑的茶楼。
  有鱼停下步子:“我刚才看见了歌舞厅和十字路口。”
  秋旻只是说:“你眼花了,这里经常这样,地标物很不稳定。”
  有鱼没有回头,他以消失的歌舞厅为轴,略微左转,指着前面说:“这里真的没有别的路么?”
  秋旻:“你哪里来的错觉?”
  有鱼:“比如鬼打墙。”
  毕竟他们走了很久,体感时间近乎两个钟头。
  有鱼指着的地方是一间白事铺子,门板和窗纸大半被砍破了、但阳光照不进去,门槛之内漆黑一片。
  他看看日头,虽然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拍板说:“进去看看。”
  秋旻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在有鱼推门踏进去时,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口气,又在有鱼身形快要被黑暗彻底吞没时,提步跟了上去。
  那盏手提风灯总算派上用场,毕竟有鱼一直没找到其他照明工具,屋内又看不见外头的阳光。
  他们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纸人纸马、金银元宝、花圈香烛,还有两副棺材,除此之外,还在棺材后头找着另一扇半人高的小门。
  “这里还有一条路……”门板牙酸似的响了一阵,被有鱼费力推开了,他矮身钻出去,站在檐下榕树旁,见着天色有些发愣,“天……黑了?”
  “先回来。”秋旻在后面说。
  有鱼转身之际却听见那棵榕树后有些动静,他转眼见着什么,甩腕将指间捏着的钱三角飞过去,把那片外露的衣角裁钉去地上,喝道:“谁!”
  剩下的衣料抖啊抖,片刻,树后走出来个哆哆嗦嗦的青年。
  有鱼提高风灯,难以置信道:“太太?”
  听见呵斥声跟出来的秋旻因为这个称呼,眯了一下眼睛。
  “鱼仔?鱼仔!”方恕生的眼镜不在了,艰难辨认出有鱼后十分欣喜,却不知怎地只提了一步又停住了,他视线往有鱼身旁一滑,惊恐而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以方言小声又飞快地说,尾音有些打颤,“鱼仔鱼仔,你知不知道身边是个什么玩意儿,快点过来。”
  秋旻没有说话,可能没听懂,他钻出来后安安静静立在一旁,像道影子,又像是没有知觉的点睛纸人。
  有鱼没动,至少在方恕生的视野里没动,他面无表情,左手摸出新的纸三角并一些从棺椁里抠下来的铁片,以方言缓慢回道:“那你知不知道,你背上骑着个什么东西?”
  第10章 伪物
  方恕生很想回头,可是直觉和长期经验警告他,这个时候回头大概率会有贴脸杀。
  他四肢发僵,头颈无法转动,眼珠在惊惧状态下微而快地颤动着,但又碍于有鱼旁边的东西,异常排斥往那个方向瞟。
  导致在这十几秒里,他整个人状态跟突发恶疾似的,单侧面部肌肉出现无法控制的抽动。
  半晌,他猛地眨过眼,抖着手指,豁出去般反手去碰脊背。
  指背一点一点,从骶椎龟速往上蹭到颈椎,却什么都没碰到。
  他瞪大眼,消化过两秒,干脆放松胳膊,以小臂贴着衣料向下划拉过一遭——依旧是空的。
  与此同时,有鱼注意着方恕生的动作和表情,又分心听着周围的动静,没有转头看秋旻,但余光里始终有对方的身形轮廓。
  那种感觉很奇异。
  风灯明明由他左手提着,但他的左侧环境却比右侧要暗上许多。
  秋旻站在他左边距臂一拳之隔的位置,灯光迎面过去不应该照出阴影,但有鱼就是感觉那里立着道影子。
  说影子或许不准确,它不是平面的,也并不依附于任何墙面树木之类的存在为薄薄的一层。
  那更像是团立体的玩意儿,灯光打在它边缘会被吸收进去,再生出圈发灰的毛边来。
  让人联想到尸体上的霉枝菌,或者是丽毒蛾的绒毛。
  如果他分出点心思刻意去分辨的话,那些绒毛颤动的频率会变得越发明显,甚至会变长……
  有鱼心里讶异,不单是所谓的秋旻,还有方恕生的装束。
  虽然对方看上去挺狼狈的,但他就穿着去图书馆的那身衣服,宽松蓝t,肥大牛仔裤,踩一双晒得发黄的白板鞋,但外套是挺复古的款式,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偏大。
  总之看着没有自己这么本土化,洗旧的背带工装,连发型都变成了经典三七分。
  不重要。
  眼下方恕生试探够了背部,开始神经质地摸自己的脖颈、下巴、耳朵、面颊……最后是头发。
  那只手从发顶空气里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直接洞穿那东西腰腹,带出一点衣料和内脏组织,五指抓握间,有黏液混着碎骨从指缝淌下来,挂在他肩头。
  “没东西啊鱼仔,”方恕生收回手,无视那上头的液体,按了按胸口,语气略微放松些,还带着点克制的埋怨,“你别吓我了,这几天我已经被吓够了……素材齐全,灵感激增,给我个键盘,什么阴间但热烈、扭曲且真挚的饭我都能做出来……”
  有鱼皱眉,嘴唇嚅动。
  “不要形容。”秋旻在这时懒洋洋地开口了,“既然你们把这里看作梦,那就暂时按照梦来理解。但不要过分想象,也不要试图操纵,毕竟这里受群体意识影响。”
  “那我找了这么久的桥,连个桥墩都没见着。”有鱼感到不对劲,边说边转身,猝不及防把手提风灯怼到他面前。
  其动作太快,方恕生还没反应过来,视线就跟着光弧本能地转过去了。
  他看着彻底暴露在灯光下的青年——同有鱼差不多高,盘靓条顺,形容正常——遂揉揉眼睛,嘀咕过一句:“梦里也近视真的太过分了……”
  光线晃眼,秋旻抬手略微挡了一下,同时偏过了头。
  有鱼的视线自下而上,轻轻滑过对方脖颈拉出的弧线,颈侧浮起的青筋,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最后停在指缝间露出的左眼尾上,那里有一颗极小但极艳的红痣。
  “因为你看不见,你得找个能看见的外乡人给你指路,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这里有桥。”秋旻说完,轻飘飘眄过他一眼,“先进去吧,等会巡逻的要来了。”
  有鱼若有所思。
  “什么什么意思,遵循主观唯心?”方恕生这会和熟人汇合,有些创伤后话唠反应,边提步靠近边张嘴叭叭,完全没有方才试图以方言屏蔽对方的尴尬,“那我之前看见的和追着我跑的东西要怎么解释……毕竟我一直在念‘假的假的’和‘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屁用没有。”
  秋旻正弯腰钻回店铺,闻言扶着板料,回头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又不是好好先生。”
  “鱼仔,”方恕生顿时大气都不敢出,螃蟹步蹭过去抓有鱼的胳膊,木着脸小声叹气,“一次外向加剧终生内向。”
  有鱼:“……”
  那个东西其实是“骑”在方恕生脖颈上的,很像之前骑在魇貘身上的红衣怪,也像是图书馆里追着他跑的红影。
  它上半身很长,莫约两丈,几乎要挨着榕树挂果的小梢头,那头黑发混着气根乱七八糟地散着,令人分不清前脸后脑,只最顶端簪着把漆金描画的扇子。
  但这只似乎没有腿,嫁衣下摆空荡荡的,部分衣料堆叠在方恕生肩背上,靠过来时,有鱼只感受到盘金红绸的质感。
  不柔软,有些锋利,再近些,那些衣褶恐怕能把他的皮肉裁开。
  “啊……你的衣服怎么开线了。”方恕生在说。
  有鱼没法解释,只能极力无视肩臂沾到的黏液,他抽手把灯塞去店里,道:“先进店,我试试送你回去。”
  “还能回去?”方恕生情绪高了一点,蹑手蹑脚往里爬,爬得相当艰难,主要原因是那红怪被缝隙卡住了,跟没气的扭扭人一样上半身往后倒,长发委地,晃啊晃的,从中顶出一截腐烂的鼻梁来,“我还以为自己作恶多端,受角色和读者怨念所弃,终于跑异世界来了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