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鱼被那温度冻得发抖,又被那气味熏得想吐,用力挣扎间揪掉了好几根麦草。
  那怪物发了狂,嚎叫着,伸手掰掉自己一截脊骨,高举起,狠狠剁进有鱼右掌心。
  连皮串肉,钉在地上。
  有鱼痛得眼前发黑,下意识要把自己蜷起来,身体却像标本般,一节一节的,尽数被骨头制住了,只剩喉咙里滚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来。
  他的睫毛和发尾瞬间被冷汗濡湿,耳朵里隆隆作响,全是血液倒流的声音,像是咆哮着的千河万道。
  那怪物牙齿张合,叼过他的耳骨,慢条斯理地嚼着,喟叹着。
  他一时间只剩出气儿,没有进气儿,极痛苦地一阖眼,再睁开时,却发现眼前并非是沥青地,而是微亮着的轿车车顶。
  窗外霓虹连成斑斓汹涌的线海,车载广播音量被人调小,那阵耳鸣里,有鱼只断续听见什么“明枫大厦……员工……未遂……”
  前排,那位戴鸭舌帽的男性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他一阵,很好说话似地商量道:“你不舒服啊兄弟,还是做噩梦了,要不要下去透口气儿?我跑完这单刚好收车,不急。”
  声音听着也挺年轻,大抵二十多岁。
  “不用,麻烦您,开慢点就行。”有鱼有气无力地说。
  他克制地匀着气,忍着呕吐劲儿缓慢坐起来,合手揉过手腕——没觉出疼,只有点麻。
  几秒后,他把汗湿的左手往裤缝处一擦,又习惯性地去抬眼镜,抬了个空。
  今天在剧组演尸体,没戴框架眼镜,而隐形已经卸掉了。
  有鱼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衣兜里的利是封。
  下工太晚,那些挂红还没来得及用掉。
  他拿到时打开瞄过两眼,三张钞,十六块,图个吉利,现下却一张都没捻到,只有两颗不规则的小东西,摸着有些软。
  有鱼皱着眉,小心把那玩意儿倒进手心,垂头看了一眼。
  那是两颗分别以金银箔叠成的小锞子,半截指节大小,里面不知包着什么,表面还铸着字纹。
  有鱼心里一突,太阳穴极有存在感地鼓胀着,眼前一阵清晰一阵花白。
  余光里,司机仍在隐晦地打量他,中控屏上方,日期和时间数字一起往前跳,车载精灵半死不活的声音突兀响起——
  “现在是6月22日零点整,彤铭市祝愿您,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第2章 锞子
  彤铭的新任市长大抵是个癫的,才会在上台次周,软性强迫全市所有司机师傅下载所谓“祝福”语音包,美其名曰:共建幸福社会,齐筑和谐家园。
  美好的一天或许从自然睡醒开始,但一定不是在零点惊梦;美好的彤铭或许欢迎四方来客,但一定不包含有鱼。
  此人活了整25年,既没有健康的体魄,也没有阳光的心理,是个习惯了天天碰壁、遂学着诉诸“暴力”的非酋。
  他脑子里不受控地循环起这句话,顶着年轻司机欲言又止的目光,撑到目的地,刚替人关好车门,转头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彤铭不禁夜市,凌晨四点都能见着吃喝玩乐的各色人鬼。
  有鱼半伏在马路牙子上,蓬发遮脸,脊背高高弓起,半晌,自嗓子眼里呸出一团带血的毛发来。
  他艰难观其毛色长短,确认该是家里猫主子的。
  他胃里难受,像个醉酒佬一般摇摇晃晃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家的方向走,嘴上念叨着“化毛膏化毛膏铲屎的也要吃化毛膏……”随手把那两颗锞子捏扁,又撕碎利是封,再一起团吧团吧,扬手丢去路过的垃圾桶里。
  铁皮桶内传来咯哒咯哒几声轻响,总之不是纸皮能弄出的动静。
  有鱼也没注意,闷头转进小区,走过一段路,再扎进黢黑的9号门洞里,结果于楼梯口踢着个真醉鬼,双脚拌蒜之际正踩中呕吐物红心。
  这一带多是老破小,安保系统差劲,邻居良莠不齐,租金偏高,水电气供保不稳定,唯一的好处大概是离影视城近。
  是的,有鱼是个因种种原因休学至此仍未毕业的暗星。
  出道七年,不说经历过大风大浪,也算看透了人性本凉。
  凭借着不会来事儿的性格,能动手绝不开口的脾性,以及过于精贵不得不定期跑医院的身体,接连辜负了那副酷帅的好皮囊,归来仍是小透明。
  更致命的是,他做不了表情。
  不管是大表情还是微表情,都做不了。
  老中医说他是正气不足,寒邪入体,外化于身遂有点面瘫的毛病。
  百因归结下,恶性循环里,他总演尸体。
  为支持他摇摇欲坠的追光之路,家里托关系兜兜转转找来个道上老人给他看看水碗。
  也不知那白胡子是真的半桶水,还是有鱼是假的有点子恶煞拘在命盘里,总之那老头子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名堂,临走时只干巴巴叮嘱他道:“非要演那躺板子的人也不是不行,但是每次到手的挂红得当天用掉,不得过夜。”
  有鱼最开始以为,这个“过夜”指的是他所在时区的固定夜区间,后来发现,仅仅局限于他自身的个体时间。
  即,不得“入睡”。
  他以往多有注意,这次也不知怎么睡死过去,还做了个没头没尾的噩梦,思来想去,只有归咎于那车载新闻主持的声音太过催眠,好好一个都市异闻都能讲出asmr的效果。
  不过噩梦这种东西在年轻人群体里“蔚然成风”,社会压力激增之下,该症状一度被归为一种新型社会病。
  毫不夸张地说,近几年各大医院中医科、神经内科和精神心理科所接病患,首次达到了高度统一。
  有鱼碾过鞋底秽物,理好上衣褶皱,又抓了抓头发,准备以不那么浓烈的死气迎接他的可爱猫猫。
  电子锁刚打开,原本竖着尾巴的哈基米直接哈着气退出了残影。
  “怎么了,苔苔,”他按开壁灯,蹲身换鞋,“是爸爸回来了呀。”
  海苔像个招摇的蒲公英,踮起肉垫蹿没了影。
  它不爱搭理人时常常躲进犄角旮瘩里装新型猫球,刨都刨不出来。
  有鱼没辙也没什么精力,遂径自添过食水,换好猫砂,草草洗刷完自己,再一头栽进床里。
  他心有余悸,不敢睡死过去,只好每间隔半小时就定个闹铃折磨自己。
  如此折腾过大半宿,醒后这人不出意外,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奔赴片场,还被化妆师夸赞道:“你这个脸色演死人正好诶。”
  可见化妆师也是个棒槌。
  大抵这剧组都是些没背景的糊咖,所以相处气氛较为融洽。
  但他们拍的题材不那么洽,是杂糅了民国、武侠、灵异元素的小成本九流扑剧。
  剧里为镇场子,给女主加了个高武高灵的设定。
  但剧外演员连剑花都挽不明白,遂“斥巨资”找了个叫穗穗的大学生作武替。
  是个长相贼拉甜美,气质贼拉温柔,为了实习证明能随意压榨的便宜武替。
  有鱼第一次见她时,小姑娘正把油光水滑的长卷发费劲藏进发网里。
  而对方正好瞧见化妆师不要钱似的往他脸上扑黑粉,由于离得太近,还被惹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人像是脑子不太好,摆着优越的先天条件不要,在这暴殄天物,他们同时在心里想到。
  有鱼长得不近人情,性格也不近人情,加上承包了剧里大部分死法和尸体,导致其人缘不如其名,并不怎么得水。
  而替身演员的边缘程度和死尸不相上下。
  一来二去,他俩一个总嘎人,一个总被嘎,上下工时间基本相当,反倒成了组里半生不熟的饭搭子,偶尔还能互相投喂那种。
  “你今天拿到的挂红都快赶上我的日薪了。”穗穗如是说。
  道具组老师昨个包错了红包,不小心装了道具钞进去。
  阴阳文把群演们吓得屁滚尿流,群员们把主创团队叨了个狗血淋头。
  有鱼摸着比以往厚了两倍不止的利是封,习惯性地说:“喝奶茶么?今天可以多加些小料。”
  穗穗欣然点头,笑出两枚小小的梨涡。
  世界是个巨大的性缘脑,旁边的摄影大哥为此笑容分心瞄了好几眼,撇着嘴同场务大叔对了个自以为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心只想用掉挂红的有鱼没神经注意这些,一心只想干掉奶茶的穗穗没心情注意这些。
  但她不知喝到什么,第一口差点呕出来。
  “这家不好喝么?”在看不见的角度,有鱼默默收好了吸管。
  穗穗表情有些古怪,含了许久才咽下去,牵强笑道:“没有,忘记点常温了。”
  有鱼点点头,尽力扯过嘴角,没能礼貌性地露出微笑,照常冷着脸同她告别。
  他走到半截,想了又想,以防万一,把自己那杯奶茶扔掉了。
  到家时天刚擦黑,海苔高冷地没来迎接。
  失落的铲屎官待猫如初恋,任劳任怨搞完日常,等外卖的间隙歪在沙发上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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