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若是答应陪孩子练练五禽戏,能让他不再沉湎于荀子离世的悲伤,倒也不妨一试。
  君王放下帕子,含笑看向李世民,
  “好,我答应你就是。”
  就算是这样,李世民心底那份突如其来的汹涌恐慌,也并未彻底消退下去。
  这一年多来,秦始皇日夜忙碌于政务之中,作息也愈发凌乱了,时常会半夜才睡下,等他第二日听闻此事跑去劝谏时,父亲又总是摆手说无妨——
  而他一个即将成年的太子,显然也不适合再像幼时一样,跑回父亲的寝宫同住去监督他。
  深知正是因为这个缘由,才让自己今日突然爆发出强烈危机感的李世民,又趁机劝谏父亲:
  不许再通宵达旦忙于朝政,每日必须在亥时前一刻歇灯入睡,每处理朝务一个时辰,必须起身散步一炷香时间,晚膳后也必须散步两炷香时间....
  东宫的宫人们,此刻感受着君王周身越来越强大的威压气势,忙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了。
  说起来,就算是在平民之家,也没有儿子敢这般要求老子的,更何况,太子要求的对象,还是威震天下的强秦之主.....
  不不,他们其实什么也没听见!
  但沉浸在“离史书上始皇帝离世还有十三年”急促心绪中的李世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他只想把前世医者劝谏自己的那些建议,一股脑统统全拿来约束秦始皇,让父亲从现在就开始养生!
  ....
  秦始皇的脸色越来越黑。
  他见孩子仍在满脸兴奋地给自己“安排着一个接一个荒谬的任务”,实在忍无可忍,抬手阻止了李世民的滔滔不绝,
  “好了!你这是当老师当上瘾了,把你的父王,也当成韩信和项籍那两个顽童来管束了?
  朕身为一国之君,哪能这般贪图享乐,纵情于玩耍之中?自古大业成于勤勉,如今月氏匈奴诸国未灭,南方百越也时有侵扰我楚地边境之举,就算朕要享乐歇息,也绝不会是现在...”
  李世民无奈顿下话头,叹了一口气。
  可是父亲根本就不知道,史书上的秦始皇,至死也没能等来,忙完国事后享乐歇息的那一日。
  从灭了六国的次年开始,他为了安抚各地人心、震慑六国别有用心之人,就频频前往四方巡游视察。
  要知道,坐马车出行绝非一件舒适之事。
  纵便君王的金车有六马齐驰,又有柔软的绢帛缓震,就这么一路颠簸好几个月、走上几千里甚至上万里的路程,也足以让人劳顿不堪。
  正因为这样,幼年的扶苏在灭了赵国那趟非要跟他们一起出行时,才会坐车坐到嚎啕大哭。
  而以秦始皇的性子,他出行绝不会带后宫妃嫔同行慢悠悠玩乐,也绝不会像杨广那样,命各地官员以绸缎铺路....甚至,他还遇到了好几回刺杀!
  纵便巡游如此辛苦和危险,他也没有像后世君王一样,命朝臣“代天子巡守四方”,
  他一趟趟亲自奔赴各地,直到最后一趟,行至平原津时病倒,再也未能重回咸阳,又哪来享乐歇息的一日?
  李世民心情复杂地直视着君父威严的目光,再次坚持道,
  “可孩儿以为,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阿父的身体更重要!政务之事阿父少操劳一些,孩儿就能为你多分担一些,比如,我们可以....”
  秦始皇头疼,伸手揉了揉眉心,快速打断了他的话头,
  “朕如今正值而立,哪有壮年之人,动辄就要顾惜身体安康的,荒唐!朕身为君主,岂能事事甩手给你这太子.....如此昏昧之举,成何体统!”
  虽然那个怪梦中的他,似乎确实并不长寿。
  但他自忖身体强健,除了肩颈各处筋骨时有疼痛,并无其他不适之症。
  而且,梦境里,自己根本就没有世民这个孩子,但在真实的咸阳城中,他的世民却是确确切切存在的。
  这岂不是意味着,那个奇怪的梦看起来再真实,它和现实,也终究是有差别的?
  李世民见用讲理的法子,始终是劝不动父亲的,索性悄悄往自己身上用力掐了两把,好痛!
  他趁着眼泪嗖一下就飙出来的机会,忙酝酿好情绪,哽咽着质问道,
  “阿父,你宁肯天天为国事忙到深夜,也不愿让孩儿为你分担更多政务,难道,是听信了什么奸臣的谗言,对孩儿生出了防备之心么....”
  “胡闹!朕的朝中,哪有什么奸臣?你是我亲自挑出的太子,我又岂会防备于你?”
  还哭,都几岁了还哭?
  秦始皇立刻接过宫人取来的洁净帕子,黑着脸低头给李世民擦眼泪,放软了两分声音,
  “好了,在父王面前哭一哭也就算了,若你来日娶了阿音,当了秦国的新君,总不能,也要在她和大臣们面前哭几场吧?”
  李世民立刻打蛇随杆上,
  “反正阿父都已经不喜欢我了,我在阿音和大臣们面前哭一哭也是没关系的....”
  秦始皇:!!!
  他忧心孩子心情不好,今夜特意早早离开正殿,赶回来安慰这小子,他就是这么气自己的?
  如果不是担心孩子等会儿又会偷哭,他气得真想立刻拂袖离去,
  “胡言乱语!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赶早朝,又要为国中诸事操劳,朕身为一个父亲,难道还真能把重担,全分给你一个孩子扛着....”
  虽然,他自己和大臣也是这般为国事操劳的,可那能一样吗?世民还是个孩子。
  可看着李世民又变红的眼睛,秦始皇终是咽下了接下来的话,轻叹着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朕很想答应你,可朝中之事如此繁多,日日都有文书奏章从各地运来咸阳,朕若多休息一刻,我儿就要多劳累一刻,我于心何忍?”
  李世民见时机已到,立刻雀跃道,
  “阿父,其实孩儿有一计,能让大臣来帮我们一起决策....”
  李世民知道,三公九卿制存在一个巨大的弊端:
  它虽然空前集中了皇权,大大提升了朝廷的管控能力,让“天下之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但反过来,这种事事要君王躬亲过问的官制,也在日日如猛兽一般,吞噬着君王的精力和健康。
  他想把这种官制,改成延续了三公九卿制的框架,但分工更明确、又能相互制约、防止大臣专权的三省六部制。
  秦始皇蹙眉,大臣一起参与决策?那朝堂之中,岂不是又会出现吕不韦那样的实权大臣?
  但他还没说出“此事不妥”的话,就听李世民继续道,
  “....它既能让我们不必再如此辛劳,又能保持朝廷的办事效率,同时,还能防止大臣专权!”
  秦始皇心中微动,立刻追问道,
  “是何计策?”
  ...
  究其原因,秦始皇不肯分封诸子,就是担心他们分走未来新君的权力,从而让大秦朝廷出现分裂的危机。
  而他限制相权,也是出于同样的担忧。
  秦国三公之中,相邦的权力最大,如今的韩非李斯,固然是忠心耿耿的。
  但他宵衣旰食多年,为的只是自己这一代的社稷安危吗?
  若从官制层面上,丞相无法被其他的部门牵制,那么,将来即位的嬴姓子孙一旦有仁弱之态,对方只需稍施手段,就能立刻把大秦的权柄变成他的私人权柄。
  到了那时,秦君不过是傀儡而已!
  所以,他当年一亲政,就立刻把相邦一职,拆分成了左右丞相。
  但李世民提出的这个新官制,竟能在把丞相之职一分为三的情况下、让六部二十四司各司其职,又设御史台来监督相权。
  比起眼下兼任副丞相的御史大夫而言,御史台的出现,无疑又进一步削弱了相权。
  秦始皇拿着孩子画好的三省六部制架构图,欣欣然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以他的本意,当然是想秉烛夜读,一口气把这新官制的利弊全摸透。
  但想到方才对世民许下的承诺,想到孩子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倔强,君王看了一眼水漏,只得放下手中的图纸,认命地让人更衣灭了烛。
  他躺在空荡荡的龙床上,睁着幽深的凤眸望着黑黢黢的帷幕帐顶——
  离亥时还有一刻,世间哪有明君会如此早眠?生时何须久睡!
  朕睡不着,朕半点也不困!
  呵,又用哭来威胁朕,逆子啊!
  但世民自幼纯孝,他这般做也是为了关心我.....
  就这么心有不甘地想着,恼着....这位常年透支体力忙碌国事的君王,很快就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
  数月后,秦国正式改三公九卿制为三省六部制。
  这一回,三省中的另一个相位,由原来的御史大夫冯劫担任。
  再一次错失相位的王绾,在暗暗伤神之余,也彻底明白了君王的决心:
  大秦,绝不会再改郡县制为分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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