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夏无且看着同样隐有菜色的君王,气得很想跳脚大骂:
  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东西,敢这么胡乱忽悠王上,让他和两位小公子顿顿吃粥就菜,着实可恨!
  但他当然不敢真的开骂,只能恭敬认真地解释,
  “以常理而论,若是久病体虚者,脾胃确实难以克化食物,最好以粥食菜糜调养些时日....但太子和长公子的体质向来强健,加之,那点轻微的菌子毒已经解了,对他们的身体并无任何影响,所以,二位公子只需正常饮食即可....”
  他瞄了瞄秦王喜怒莫辨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而且,王上您正值盛年,平日又百般忙于政务,为了大秦操心劳神,也该多多食用五谷肉食杂菜啊!”
  良久,秦王点点头,
  “看来是朕糊涂了,爱卿去给世民和扶苏把个脉吧。”
  夏无且忙应下。
  君王想到白白跟着自己吃了几日苦、挨了几日饿的孩子,不由轻叹一声,让蒙毅立刻吩咐膳厨,为孩子们做些好吃的送去。
  安排完这一切,秦王负手慢慢踱步走到院中屋檐下,举头望着清朗的春日天空,幽邃冷静的目光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自嘲。
  他是如何知道这个荒唐法子的呢?
  幼时居住邯郸时,虽然常有外祖母暗中接济,但母亲爱美胜过一切,经常转头就把她送来的东西,拿去卖掉大半换成衣裳脂粉。
  这样一来,时常饥肠辘辘的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外面找点吃的。
  茅根的嫩芽,野花的汁液,山上的野果,树上的麻雀,河中的鱼虾....只要能果腹充饥,他什么都敢弄来吃。
  外面不三不四的东西吃多了,难免就有上吐下泻中毒的时候,这种事情,在邯郸实在太常见了。
  而每当这时,平时不太在意他的母亲,就会心急如焚地含着泪水,抱他悄悄登门去外祖家哭着求助。
  外租父生怕被牵连,一看到他们母子,就会马上让人把他们赶得老远——
  所以母亲会算好时间,等到外祖母带人从外面归来时,再扑上去抱着她嚎啕大哭,说孩子快要病死了,需要钱来为他治病....
  外祖母每回都会流着泪,小声而急促地命人快取些钱来交给母亲。
  回到家,母亲便会请巫士来为他看一趟,在他服下草药或符水熬上几日,成功解了毒再次活蹦乱跳时,她又会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巫士说了,还要连喝半个月的稀粥,才能把身体里的毒全部赶出来,把脾胃重新调理好....
  每回解了毒,母亲都会突然变得很在意他的健康,认真监督他喝上半个月浮着野菜叶子的菽粟稀粥。
  而这时的她手上正好有钱,就会经常买酱肉鸡蛋回来吃。
  就算那时的他,再眼谗她吃的那些美味,就算吃菽粟粥根本就填不饱他的肚子,他也绝不会开口说“我也想吃肉蛋”,因为生怕一吃了那些好吃的,就赶不走身体里的毒了....
  原来,一个自私的母亲不爱她的孩子,会连半口好吃的,都舍不得分给年幼的他。
  秦王眼中的自嘲渐渐转为了一抹冷漠,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
  今日知道真相了,伤心吗?并不会,“母亲”这个词,已经丝毫不能触动他的心弦。
  只是,想到自己竟对她那番鬼话深信不疑,如今还拿来依样画葫芦对待自己的孩子,以致弄巧成拙让孩子们受了罪,君王的心情就难免十分不悦。
  他借着浩瀚的天空调整一番心绪后,便转身走回屋中,开始查看咸阳送来的急奏。
  咸阳虽有韩非隗状众臣留守监国,但各地一应大事,仍需定期送来让君王过目决策。
  秦王刚看了一会儿,李世民就兴冲冲举着一个鸡腿跑来,
  “阿父,膳厨今天终于做鸡腿了,你快尝尝,很香很香的!”
  秦王看着因为小小一个鸡腿就如此高兴的孩子,心头愈发愧疚,站起身来温声道,
  “我不要,你自己拿去慢慢吃,等过两日你们的肠胃适应了,寡人再让人多做些肉食。”
  两个孩子吃了这几日的素粥,肠胃还需花两三天来适应荤腥,所以,他只吩咐膳厨做了两个鸡腿给孩子们先解解馋。
  李世民一听,澄净清澈的两眼骤时开始闪闪发光,
  “真的吗阿父?我们已经不用再喝粥了吗?我们可以开心吃肉了吗?”
  秦王抱起孩子,颔首道,
  “我已经问过夏无且,先前是我弄错了,你们不必再喝粥了。”
  他抬眼看了看门口,
  “扶苏呢?”
  李世民高兴得不得了,告诉他扶苏去找王翦练剑了,立马撕下一大块鸡腿肉喂给父亲,
  “太好啦,以后我们就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虽然他这几天想尽了办法,先是悄悄带着扶苏,摸去王翦那边蹭点吃的。
  但是按秦律,大到丞相将军,小到士卒文吏,为朝廷办公时,都是按官职和爵位发放伙食的。
  以王翦的官爵,虽然每餐能分到军中最稀罕的精米和肉糜,但分量毕竟是定额的,武将胃口本来就大,他和扶苏也不好意思多吃,只能稍稍混上几口就跑掉。
  然后,李世民又盯上了李斯,暗示对方去城中帮自己捎带点吃食。
  但李斯才帮他带了两趟,就被秦王发现了....
  总之,对一个来到邯郸后,也天天会坚持早起跑步练武的孩子来说,天晓得,一日三餐只能喝菜粥让他有多痛苦!
  这会儿还别说,当这块散发着香浓鲜味的鸡肉进入嘴里时,连秦王这种一贯不好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饥饿感倍增,还来不及思考就飞快嚼着咽了下去——
  此时的他简直无法想象,幼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忍着每日的饥饿,做到连吃半个月清薄稀粥的!
  虽然李世民这会儿又饿又谗,恨不得一口气吃下五个八个鸡腿,但他依然很大方地把手里的这个鸡腿,撕下一半来分给父亲吃。
  他可没忘记,自己和扶苏这回被迫饿了五日,而秦王为了安抚他们,也陪他们吃菜咽粥同样饿了五日,谁还
  能不馋口肉呢!
  吃完后,秦王命人端水来为孩子净手净脸,一颗心已然柔软得一塌糊涂了。
  还是世民这孩子最贴心啊,他打小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时时惦记着自己这当父亲的!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幸福时刻吧。
  年轻的君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再次十分温柔地抱起孩子,夸道,
  “今日我儿送来的这鸡腿,味道之鲜美,远胜寡人平生吃过的一切山珍海味...乃是最美味、最令人回味无穷的!”
  李世民笑嘻嘻贴了贴父亲的下颌,坦坦荡荡承认道,
  “其实,孩儿刚才是想拿这个鸡腿来贿赂阿父的,好让你被谗得,主动打破让我们喝粥的’戒律‘....没想到,一来就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孩儿很开心,阿父真好!”
  秦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心中百感交集,
  “是寡人关心则乱,才让我儿连受了两苦,放心,往后父王绝不再这般自作主张...”
  李世民见此刻氛围极好,立刻大着胆子,也摸了摸父亲的脑袋,
  “阿父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嘛!”
  秦王一愣,正想斥他没大没小,但刚吃了孩子送来的爱心鸡腿,他又实在舍不得出言训斥,只得拿眼瞪他,
  “你自己看看,这样做合适吗?”
  李世民一脸无辜,
  “合适呀,孩儿只是想摸摸阿父的头发...”
  说着他又胆大包天地轻轻摸了两下,
  “阿父的头发好有韧性呀,你是用哪款澡豆洗出来的呀,你是继承了大父的好头发吗....”
  秦王面无表情抓住他的小手,
  “好了,去找扶苏练剑吧,寡人有事要忙。”
  说着,就把孩子放回了地上。
  普天之下,也只有这小子敢这么嚣张!
  再让他待下去,怕不是要把自己的冠冕也扯下来,把自己的头发也摸成鸡窝!
  李世民忙用力抓住父亲的衣袖,
  “先等一等呀,我还有一件正事没说呢!”
  咔嚓一声,秦王左手手腕处忽地一凉——
  李世民一只手茫然抓着父亲的一截衣袖,待他回过神来,眼中已经闪烁起了强烈的求生光芒,立刻脱/口而出道,
  “阿父!孩儿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最近练臂力练得有些多,一时没控制住力度....”
  话音还没落下,又是咔嚓一声,被孩子紧紧拽在手里的秦王右侧衣袖,也成功与主人的手腕分离了。
  李世民两只手抓着父亲的两截衣袖,呆呆望着秦王骤然变黑的俊脸,脑中却无法自控地闪过了一个狂喜念头:
  不得了了,他才八岁,就能扯断宫中做工细密的君王衣袖!莫不是这一世的他,力气竟比前世还大?
  如果真是这样,待他长到十六七岁时,步战臂张弩中何止三百步?骑行拉弓弩射何止二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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