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出于直觉,他猜测孩子打着这幌子不顾礼仪冲进来,恐怕,是有什么事情想提醒自己。
  于是他开口斥道,
  “放肆!公子犹虽是你的舅父,却也是寡人的贵客,你这般冒冒失失闯进来,成何体统?”
  李世民见机会来了,急急话锋一转,把荀子和许朴突然失踪一事告诉了秦王。
  秦王听完面色一沉,立刻命蒙毅亲自拿着传符去调城中的中尉军寻人。
  熊犹也一脸担忧过问了几句,说着“吉人自有天相”的安抚之言。
  被他抱在怀中的李世民仰起头,打量着面前这青年,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违和感——
  楚国公子犹,是当今楚王熊悍唯一的同母兄弟,据说他生下来身体十分孱弱,连老楚王给他起的名字“犹”,都带着“摇动不稳”的担忧之意。
  也正因为他身体太差,后来熊悍死后他即位时,暗藏担心不满的楚国朝臣宗室,才会默不出声,任由另一个公子在他登基短短两个月后,就策划门客埋伏将他杀了取而代之,然后,众人欣然承认谋逆的新君为楚王...
  可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脸上虽然敷了粉遮掩不好的气色,说话也时不时会喘息几下,却长得十分高大健美,在李世民看来,对方硬朗的脸部线条之下,根本就看不出几分肌骨孱弱之态。
  他按下那丝奇怪的感觉,一脸天真问道,
  “舅父,我叫世民,我阿兄叫扶苏,你家中也有小娃娃吗?”
  熊犹低头笑吟吟,
  “舅父身体不大好,膝下至今无儿女...”
  “啊?舅父长得如此高大,身体怎么会不好呢?”
  熊犹喟叹一声,
  “不过是娘胎里带来的顽疾,这副躯壳不过是金玉其外罢了,此事不提也罢...对了,你和你阿兄的名字都极好听,是你阿父起的吗?”
  “对呀!”
  熊犹抬头向殿上君王夸赞道,
  “扶苏,枝繁叶茂也,世民,万世绵瓞也。秦王一举得两子福泽深厚,又有这般好才学,此乃吾妹之幸也!”
  秦王状似无意走下殿,笑着回夸了对方几句,顺势把李世民接回了自己怀中。
  看着秦君毫不顾忌邦交礼仪、抱着孩子走回殿上的背影,熊犹眼中闪过了一抹锐利,旋即又飞快恢复了先前的温和。
  他开口说出了此番赴秦的目的:
  前些日子,楚王听闻秦国用甘蔗为原料,制出了甜度远胜饴糖、却更易保存的蔗糖,便特意让他来咸阳,找秦王协商购买熬糖的方子一事。
  糖在这时代,是何等的稀缺暴利,秦国能一家独享七国大市场,岂会卖出方子与楚国分羹?
  秦王一听,当然毫不犹豫找托词拒绝了。
  熊犹再三苦苦恳求无果,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竟/脱/口而出道,
  “秦王岂能这般狂妄?我王兄说了,秦国本无甘蔗,若非三年前,我楚国慷慨倾尽云梦泽之地一年的甘蔗相赠,秦国就算有熬糖的方子,也熬不出这等蔗糖来...”
  直到秦王脸上笑意的霎时褪散,他才骤觉失言,忙顿下话头讪讪道,
  “不,不是这样的,还请秦王听我解释...”
  秦王冷冷看着他,
  “当年老楚王崩逝、春申君被杀、楚国大小反叛不断,是寡人在熊悍焦头烂额之时伸出援手,助他斩杀了私造兵甲、想趁奔丧回国造反的熊启兄弟二人....怎么,那些楚王当日口口声声答谢秦国大恩的甘蔗,到了今日,竟变成了楚国对秦国的施舍?”
  熊犹被质问得涨红了脸,嗫嚅着嘴唇半晌,硬是没说出一句辩解的话来。
  这态度简直是摆明了:楚王私底下,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如此一来,秦王自然愈发不悦,当场就命人把熊犹送回了驿馆。
  等对方离开殿中,李世民忧心忡忡跟秦王讨论了一会儿荀子和许朴的去向,却怎么也猜不出两人去了何处,以及突然失踪的缘由。
  秦王压下心中的担忧,劝道,
  “你先别急,蒙毅已经带人去搜寻了,他二人一向与人为善,想来是绝不会有事的。”
  李世民又心烦意乱想了一会儿,只得闷闷开口转移话题,
  “阿父,你
  相信熊犹刚才说那番话吗?”
  “寡人为何要不信?”
  “那你认为,楚王熊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颇聪明,识时务。”秦王毫不犹豫道。
  三年前,秦国以昌平君二人的首级为人情,派尉缭带着编好的故事前去亲自送给了刚登基的楚王。
  对方虽然看出了猫腻,却聪明地没有戳穿秦国的谎言,而是大张旗鼓命人送了许多答谢重礼。
  李世民点点头,
  “孩儿也觉得熊悍很聪明,不然,上回他绝不会吃下那哑巴亏...可是一个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会说出方才那番会惹怒阿父的话呢?孩儿心里有点不踏实,总觉得,熊犹是故意说来激怒你的...”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王低眸看向孩子,
  “上回,熊悍虽然做出了一个聪明的抉择,但他心中定然是有怨气的,私下与胞弟熊犹抱怨几句,也是人之常情...你说,熊犹故意用这话来激怒寡人,对楚国又有什么好处?”
  李世民烦恼地想了想,无解,搞不懂,他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才会这么认为的。
  这时小家伙突然才发现,今天的父亲看着格外的丰神俊朗,好看得都有些夺目耀眼了,爱美之心驱使他忍不住伸出小手摸了摸君王挺直的鼻梁,嘀咕道,
  “孩儿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不过我知道,他这么做,对楚国和楚王确实不会有好处,但对他自己可能有好处啊...”
  楚国宗室势力强大,屡屡造反夺位之举,而楚国前朝后宫的争斗倾轧,在整个战国时期也是独树一帜声名远扬的。
  而历史上的楚幽王熊悍,即位不过才短短十年,就年纪轻轻的突然暴毙了,他死时膝下并无子嗣,王位,自然就落到了同母的兄弟熊犹身上....
  万一,现在的熊犹,恰好就在酝酿早日登基的阴谋呢?
  秦王一把捉住这只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小手,冷冰冰斥道,
  “世民,寡人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你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世民飞快挣脱小手,抬起来也摸了摸自己秀挺的小鼻子,理直气壮耍赖道,
  “怎么啦,我哪里放肆了?人人都说我长得像你,我只是摸摸我们的鼻梁像不像而已!”
  秦王瞪了他一眼,并未继续这个幼稚的话题,而是若有所思道,
  “楚王登基已近四年,如今膝下仍无一儿半女...你是说,熊犹想趁此次赴秦的机会,挑拨寡人对楚王生出不满,再以激怒秦国为由,联手楚国宗亲逼熊悍退位?”
  还不等孩子开口回答,他马上就否定了这个推断,
  “不对,据探子传回的消息,这对同母兄弟感情素来极好,楚国的李太后也并未离世,熊犹绝不会生出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听着这话,李世民方才那丝奇怪的感觉又涌上来了,脑中倏地闪过一道灵光,
  “可是传闻中熊犹先天不足,身体孱弱,秦楚两国相隔着如此的迢迢路程,楚王却为了个熬糖的方子,就命他辛苦奔波来咸阳与阿父斡旋...这哪有半分感情极好的样子呢?”
  秦王不由一怔。
  今日一见,他发现熊犹看似身形高大,实则孱弱不堪,几乎每说上几句话,就要喘上四五回。
  这般弱不禁风的体质,如何受得住从寿春到咸阳的舟车劳顿?楚王此举,不是在故意折磨对方吗?
  他想了想,缓缓开口道,
  “既然是这样,寡人倒有兴趣看看,熊犹接下来还会做些什么事来报复楚王,若是于我大秦有利,寡人自可顺手助他一把。”
  然而他们都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熊犹除了一再进宫,恳请秦王把熬糖方子卖给楚国以外,什么也没有做。
  甚至,连上回那样的言语挑拨,也没有再出现,一时真让人理不清头绪。
  ...
  许朴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却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当日,蒙毅带着中尉军搜遍了咸阳,也没有找到荀子和许朴的下落。
  秦王第二日就下令,让王贲桓猗各领数千人马往城外追去,也依然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
  如今已经过去三天了。
  没有人知道,那两名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这三天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如何度过的。
  从学室赶来的农家弟子们,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蔺仪的眼睛早都肿成了桃子,开口劝道,
  “也许,是老师和荀子的一位故人来咸阳相邀,他们就跟随对方出门游访去了,诸位师弟无须太过担忧...”
  话是这么说,他眼中却又再次泛起了泪水。
  这个拙劣的借口,连他自己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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