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他抽出存储卡泡进奶茶:“卡里存着十三个民族的微笑,您买不起。”
塔城老风口的胡杨林下,兵团老人皲裂的手指抚过防风林。陈导要求改拍歌舞的呵斥声中,杨晟固执地将二十六分钟长镜头剪进成片。
审片时老人突然指着显示屏:“这棵树,是我和维吾尔兄弟一起种的。”皲裂的指尖与树皮摩擦的沙沙声,比任何配乐都震撼人心。
镜头微微颤抖,那是杨晟第一次在拍摄时落泪。
归程前夜,杨晟在乌鲁木齐暗房冲洗最后一批胶片。暗房里的红光像凝固的血,杨晟将最后一张相纸浸入显影液时,手腕不受控地颤抖。
药水腐蚀着指甲边缘的裂口,他却恍若未觉。三十二卷胶片记载的不仅是新疆,是那个骄矜的香港公子被戈壁风沙剔骨重塑的全过程。
他抚摸过相纸上维吾尔少女赠的艾德莱斯绸,布料经纬间还缠着吐鲁番葡萄藤的清香。
显影液里浮现的画面让他震颤:石河子棉花地里的自己腰上挂着尿素袋,里面装满了属于新疆的白玫瑰。
克拉玛依油田的星空下,自己与维吾尔维修工并肩躺在采油机阴影里。
魔鬼城岩洞中,哈萨克斯坦老人用血泡手指在岩壁描画。慕士塔格冰面上,柯尔克孜孩童用体温为他融化冻结的镜头盖……
八卦城里的特克斯人的时间计量单位是一壶奶茶≈拍摄3个长镜头。坎儿井水折射率与艾德莱斯绸经纬密度相同。
全城76家商铺共用同一把馕铲,磨损弧度与太极坛台阶完美契合。真正的八卦不在街巷布局,而在老匠人布满裂纹却暗合卦象的掌心纹路。
他能通过沙粒摩擦声判断沙暴级别、尝一口马奶酒便知是否掺水、看见彩虹会本能计算色温值。
因为突发状况,原定拍摄赛里木湖冰融期的计画延迟。
他在湖畔帐篷里发高烧,塔玛夏用野薄荷给他刮痧。
“蓝冰要等西风舔过湖面七次才出现,”老牧人指着云图,“你们城里人的时间表比不过天鹅的翅膀。”
手机相册从自拍变成各族老人笑脸、随身携带的不再是信用卡而是十三把民族小刀,每把代表一个帮扶过的家庭赠予。
……
首都机场t3航站楼的玻璃幕墙将暮色折射成碎片。叶观澜站在接机口,当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自动门那端时,他的呼吸凝滞了。
驼色冲锋衣裹着的身躯像一株被风沙重塑的胡杨,右手小拇指因冻伤永久性蜷曲,却稳稳托着贴满胶布的摄像头。
机场大厅的人流如湍急的河水奔涌,他们却似河床底两块历经冲刷的卵石,在喧嚣中沉淀出静止的默契。
杨晟干裂的唇角缓缓扬起,皲裂的纹路里还嵌着塔克拉玛干的沙粒,却绽开比胡杨林更倔强的笑容。
叶观澜的瞳孔在航站楼惨白的灯光下收缩成针尖,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男人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像在吞咽某种尖锐的痛楚,最终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的三个字带着血锈味。
“辛苦了。”
感受到那结实而温暖的怀抱紧紧包围着他,杨晟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他想要表达,不辛苦,我真的目睹了许多绝美的风景。
但那一刻,他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无论如何都无法发声,只有将叶观澜抱紧。
羊绒大衣裹住对方,叶观澜闻到了戈壁滩的味道——沙枣花的苦涩混着昆仑雪水的凛冽。
怀里的身躯比记忆中单薄许多,肩胛骨像两片将碎的玉。他低头看见杨晟发顶新生的白发,突然被某种尖锐的疼痛刺穿眼眶。
“欢迎回家。”这句话像淬火的刀,烫得杨晟肩头一颤。
杨晟的额头抵在他锁骨处,呼吸透过羊绒面料烫进皮肤。他想说塔里木河的落日像熔化的铜,想说帕米尔高原的星空会唱歌,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攥住叶观澜的后襟。
“好想你……”叶观澜的嗓音低哑得不像话,每个音节都裹挟着三百多个日夜发酵的思念。他向来克制的唇舌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剖白,彷佛要把这些年压抑的情话一次性倾倒干净,“晟仔……”
这声“晟仔”在空气中震颤着落下,带着前所未有的珍视与渴求。杨晟能感受到环抱自己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我也是…”杨晟的额头抵着他锁骨,呼吸透过高定西装烫进皮肤:“快要想疯了…”沙哑的气声里带着罗布泊的干燥,“每个没有信号的夜晚…”
环抱着他的手臂在发抖。不是风沙侵蚀后的虚弱,而是某种更为隐秘的、几乎不该属于叶观澜的颤抖。
就像沙漠旅人终于找到绿洲时,连捧水的双手都会背叛意志般颤栗。杨晟突然意识到,原来昆仑山的雪水不仅能淬玉,也能蚀穿最坚硬的克制。
……
当晚在书房,叶观澜翻开那本边角卷曲的拍摄手记
最后一页贴着半片风干桑树皮,背面是维吾尔文与汉字平行的句子:真正的镜头,应该长在人民的瞳孔里。
墨迹旁粘着星形的沙粒,在台灯下像帕米尔高原的星光。他忽然明白杨晟眼中新的光晕从何而来——那不是掠夺美的镜头,而是盛装生命的容器。
第96章 冇野猫味
孙姐手中的擀面杖“咣当”掉在地上,萍姐的虾饺皮从指间滑落。两位老人怔怔望着门口的身影,厨房砂锅里飘出的陈皮鸭汤香气突然变得浓烈到刺鼻。
去年他离家时,竈上煨的也是这个汤。
“晟仔……”萍姐的粤语哽在喉头,布满老人斑的手悬在杨晟裹着纱布的右手上方,像对待一件出土文物般不敢触碰,“点解搞成咁啊?”她颤抖的指尖最终只敢碰了碰青年开裂的唇角。
杨晟被两位阿姨按在沙发里,餐厅桌上还摆着未包完的虾饺。
“这哪里是拍纪录片…”许姐用围裙角擦眼睛,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当年《变形计》拍山区孩子都没这么…”话没说完就被萍姐用手肘捅了一下。
“值得嘅。”杨晟用手笨拙地给萍姐擦泪,尾指那道刀疤蹭过老人眼角的皱纹,“睇下,我同观澜种嘅蓝花楹都开花了。”
他指了指窗外,紫色花云在暮色里轻轻摇曳,去年离家前夜,他和叶观澜赤脚在暴雨中栽下的树苗,如今已高过二楼阳台。
叶观澜沉默地倚着博古架,看着杨晟被两位老人团团围住。青瓷缸里的锦鲤在摆尾,溅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才惊觉自己指甲早已掐进掌心。
博古架玻璃倒影中,杨晟正笨拙地用左手给孙姐看相机里的照片,脖颈晒脱皮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衣领深处。
直到陈皮鸭汤的香气转为焦糊,两位老人才慌慌张张奔向厨房。
叶观澜立刻上前扣住杨晟的手腕,力道大得让青年“嘶”地抽气。指尖触到那些在帕米尔高原冻出的裂纹时,他突然松开手,转而十指相扣地握紧。
楼梯间的感应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次第亮起,又在身后渐次熄灭。昏黄的光斑掠过杨晟耳后添加的伤疤,照亮叶观澜绷紧的下颌线。
雕花木门“咔嗒”落锁的瞬间,沉淀了整日的檀香混着跌打药油的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唔……”
杨晟的后腰狠狠撞上门把手,脊椎骨与金属碰撞的钝痛还未来得及传递到大脑,就被叶观澜炙热的唇舌封住了所有声音。
这个吻带着铁锈味,是杨晟下唇被咬破的血,混着叶观澜衣襟上的雪松香,在唇齿间酿成苦涩的酒。
叶观澜的手掌垫在他脑后,指节被冰凉的瓷面硌得发白,黑暗中视觉被剥夺,触觉便格外清晰。
他的指尖探入杨晟体恤下摆,手掌在他后背快速略过,确定有新伤,他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新伤?”沙哑的声线擦过耳膜,杨晟能感受到对方胸腔剧烈的震动。他下意识蜷缩,却被抵在门板与滚烫躯体之间。
叶观澜的拇指按在腰侧那道三寸长的疤上,那是半年前戈壁滩落石留下的印记。
“我会替你讨一份奖励回来。”
窗外蓝花楹簌簌作响,惊起两只夜枭。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棂,在叶观澜侧脸割出明暗交界的线。
杨晟摇摇头,声线不稳:“不,我要自己去要。”
叶观澜捧住杨晟的脸,拇指擦过他眼尾的潮红。恍惚间又看见一年前在香港码头找到他时的模样——也是这样通红的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泪。
“伯父说过…”杨晟的指甲陷入叶观澜掌心的肉里,“一年后要我们一起去老宅。”他忽然笑起来,“我要他把你完完整整地交给我,否则…”
叶观澜的吻骤然变得凶狠,犬齿撕咬着唇瓣,像是要把他生吞入腹。杨晟踉跄着跌进锦被堆,昂贵的苏绣刮过伤痕,激起一阵颤栗。龙涎香的味道霸道地侵入鼻腔,他终于确信自己真的回来了。
“不然你就怎样?”叶观澜撕开他的体恤,布料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刺耳。黝黑的皮肤上,摔伤、擦伤、冻疮层层叠叠,像一幅残酷的抽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