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虞凛坐在徐礼芳的棺椁旁,用长明灯摇曳的烛光,点上了今夜的第四根烟。
  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自己, 一言不发地望着棺椁里的老人, 默然发呆。没惹麻烦没闹出乱子,虞望宵干脆也由着他去。
  老宅愈发寂静,唯有空灵柔和的钢琴声时不时在空气中回荡。
  似乎比以前显得更好听一些,琴声依然混乱,却不再透着诡异渗人的压抑、无措与疼痛。
  负责值夜的保姆和护工都已经听习惯了, 甚至没有多想, 还在为那张莫名其妙塌陷的大床而感到困扰。她们只能赶着收拾出一间新的客卧,麻利地铺好床单被褥,以免杜宁今夜睡得不好。
  至于从昏厥状态下苏醒的杜宁, 亦或者说, 虞凌,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林将夜试探着与他聊了几句,趁机观察了一下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情况, 却发现虞凌还挺开心的,因为他“脑袋不痛痛”了,完全是生机焕发活力满满的小样儿。
  他居然从未意识到,自己先前在和杜宁共用一具身体,对家人的记忆,彻底停留在近三十年前的婴儿时期, 再无长进……这种情况真的很难被称之为独立人格, 但杜宁对他的希望本就不高,能开心地活着就好。
  如果虞凌的心智不再成长,恐怕永远不会明白他经历过多么残忍猎奇的事情, 就这样无忧无虑在护工的照料下度过半生。
  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
  解决了潜在的活死人危机,林将夜没有再深入干涉些什么。楼层加固和地板修复之类的繁琐杂事,明天自有施工队处理,而林煜的夺命连环电话骚扰,也被他果断拉进了黑名单里。
  他累得不行,拉着虞望宵一起洗了个战斗澡,赶紧睡觉休息。
  因为明天是星期一……该上学的要上学,该上班的要上班。林将夜自己倒还好,但他不太乐意看到虞望宵长期熬夜。本来就够忙了,再不睡觉绝对会影响身体。
  光怪陆离的经历无论再怎么精彩,最终还是要回归到现实世界里,做好眼前的事。
  虞望宵没有意见,反而比林将夜想象中更期待睡觉时间的到来。
  当亲密行为无法抑制地更近一步,距离感就会悄然后退一步。
  他们心照不宣地躺上了同一张床,没再像之前那样分开睡主客卧。睡前顺手的搂搂抱抱变得非常自然,连被子也无需再多备一份。
  更重要的是,林将夜其实是一款极其完美的人形抱枕。
  ——他手臂根本不怕酸痛,能巍然不动地充当颈枕整整一个晚上。不需要真正意义上的呼吸,所以随时可以将脑袋压在他胸口,也无需担心他喘不过气。睡姿良好,五感敏锐带来了充足的安全感,他们不必顾虑任何人半夜入室行凶。
  虞望宵很喜欢。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但他非常喜欢。
  林将夜倒是没想那么多,他已经迫不及待要休息了,把自己完全埋进虞望宵的气味里,放松至极。而在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之前,他恍惚间发现,虞望宵头顶的丝柏花枝闪了闪,似乎悄然焕发出更为鲜活的生机。
  毫无理由,没有任何征兆。
  “为什么啊?你的喜好总是特别奇怪,有时候还很变态。弄不懂你,人类好复杂……”他喃喃着控诉了几句,把虞望宵抱得更紧,闭上眼睛。
  虞望宵微微一怔,低笑:“嗯,我的错。做个好梦。”
  *
  第二天,早八大课。教室里坐满了生无可恋的大学生,分外死气沉沉。
  但眼瞧着林将夜和虞凛同时出现在门口,甚至分外和谐地一前一后走进教室……原本困得要死的厉于深猛地坐起身子,睡意陡然消失,险些惊掉下巴。
  更惊人的是,虞凛没有像过去那样窝在后排,却是径直来到第一排正对教授的中心位置,坦然坐下,还面无表情拿出了自己崭新发亮的课本。
  而林将夜头也不回,走向厉于深给自己留的后排位置。他才刚放好东西,就被突然拽到了厉于深和季停中间,被这两个闲得无聊的公子哥紧紧包围。
  “……有事?”林将夜呆了呆,被他俩完全一致的吃瓜目光给盯得浑身难受。
  “嘘,小绵羊,你们家发生什么大事了?凛哥居然会来上早八?”厉于深兴致勃勃,“失踪人口回归第一天,他能这么老实?”
  “这是隐私……”
  林将夜无奈地停顿片刻,发现自己被两人愈发好奇的目光步步逼近,干脆透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底:“好吧,虞望宵要求他这个学期不能缺勤,如果他拒绝,会让保镖把他强制绑来教室。就算绑着,也要上课。”
  事实正是如此。由陈铭亲自驱车把他们送来a大,虞凛绝对没有半点反抗的机会。
  当然他也未曾反抗,顶着明显的黑眼圈平静坐上了副驾驶。林将夜怀疑他昨晚根本没有睡觉,在路上也一直垂着眼眸闭目养神,不说话,难得透出了些沉闷的气质。
  虽说听起来有点不近人情,毕竟人家妈妈才刚去世,但林将夜非常希望虞凛能继续保持这种气质。
  安静老实才是他最好的保护色,林将夜已经烦透了,若是虞凛再闹出什么事端,他不介意给虞凛的那对黑眼圈……附加一些更长期的持久效果。
  这种程度的八卦已经让厉于深非常满意了,他暗自倒吸一口冷气,捏了捏季停的肩膀:“狠啊!这招够损的,可别让我老爸知道了,不然咱俩都得倒霉。”
  “笑死,你倒霉关我什么事?我还挺想看你被五花大绑着扛去南港中心,被迫听小姨妈三个小时的独奏音乐会……”
  “喂,那可是你的小姨妈,你不会以为自己逃得掉吧?季女士最近精神状态又堪忧了,这种时候她最喜欢折腾的是你,又不是我。”
  “别挑拨哥的家庭关系,我就爱听她拉琴,你个五音不全的也喜欢?”
  两人莫名其妙就热火朝天地开始互怼,趁此机会,林将夜赶紧向后缓缓挪动,把自己从他俩形成的紧密包围中拯救出来。
  结果林将夜才刚坐好,他俩又齐刷刷地闭嘴,齐刷刷扭头盯向了他,同步率高得吓人。
  “……还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准备上课了。”林将夜叹气。
  季停揉了揉他张扬的粉色头发,略微心虚:“咳咳,那个……这是可以问的吗?”
  林将夜闭眼:“快点说。”
  厉于深快速瞥了一下讲台的方向,随后压低声音,比季停直接许多,但似乎还有点心虚:“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弄死林炳胜?”
  林将夜沉默了,眸子微眯,在良久的沉默之中与他对视着,心头甚至泛起了淡淡杀意。
  在容纳了上百人的早八教室里,这种话是可以随便说的吗?厉于深怎么会如此笃定,自己会杀了林炳胜?
  然而就在这时,厉于深轻咳一声,表情略微讨好:“是这样的,我俩最近穷疯了,a市又是一团乱,真的不敢随便投钱……就想着跟在你屁股后头,怎么说也能混点汤喝喝。”
  原来是在说这事儿?林将夜再次沉默,现在轮到他感觉到略微的心虚了。
  人类诡异的语言艺术,他短时间内是真的学不来。
  见林将夜久久不语,季停也悄悄挪动过来,探出那颗亮眼的粉色脑袋,双手合十:“哥,林哥哥,您就稍微透个风声呗?等到重组的时候我和季停肯定大力支持,把家底全都投给你。”
  “……虞望宵生日快到了,你们两家都会准备礼物,还用你们偷偷操心吗?”林将夜把季停的脑袋缓缓推走,有些嫌弃地将这人按进厉于深怀里,“最近还是安分一点吧,少说话少打听,已经死了很多人。”
  “好嘞。”
  “收到!”
  打发了这两个虞望宵眼里的“好小孩”,林将夜终于可以安心上课,放空自己。
  放空是很重要的环节,因为他最近有点情绪化,也不打算再轻易进行那一套施行了无数遍的……认知自检程序。
  虽然自检程序曾经的效率极高,能让他迅速恢复高度集中和理智,并保持一阵漫长的平静状态,但那都是以前的效果了。
  之前在龙景湾的浴室镜子前,虞望宵只不过是强吻了他一下,他的平静眨眼间就烟消云散,晕乎乎的像是被烈火炙烤。
  林将夜发现这套程序根本不靠谱。
  而那朵灰扑扑的丝柏球花,更是进一步验证了这个事实——他理应为失去母亲而感到悲伤。
  按照人类的说法,悲伤可是有五个阶段的。极力否认,愤怒挫败,寻找心理安慰和补偿,陷入抑郁状态,最终才是平静地接受现实……
  林将夜努力回想自己的心路历程,结果却默然发现,自检程序的作用其实很简单。
  直接删掉前面四个阶段,让他瞬间抵达格式化一般的平静状态,并心无芥蒂地接受现实。事到如今,就算他想要重新回忆起失去母亲时强烈的、真实的悲伤,也已然变得非常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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