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源赖光长成了我难以触及的模样,我觉得他似乎与我——与之前的我很是相像,可看着他的脸,我又觉得那并不一样。
源赖光并不是在模仿任何人,他只是单纯的遵循着自己的想法,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
我没有任何阻止他的理由,我说过我要帮他的。
他的新式神,被称之为源氏重宝的鬼切,那个身着黑衣的青年从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只是个俊秀的武士,可金色的眸子却让人觉得纯粹而又通透。
源赖光总是会让他跟随在身侧,他并不避讳将我的存在暴/露于鬼切面前,只是不会带他去源氏的神社。
我问源赖光缘由,他并未解释过多,只是抬起眼睑,用毫无异样的语气说:“因为你和源氏神社里的东西不一样。”
因为我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也没有那样高超的玩弄人心的能力。在我心底里升起的,是这样的念头。
问不出源赖光真实的想法,我把目光放在了鬼切的身上。或许是通过妖刀姬这一失败的例子,新制造出的鬼切完美避开了她曾经背负的所有负面反应。
鬼切顺从而又安静,注视着源氏的神情平和温柔,仿佛新生的稚子一般,用最纯粹也最天真的想法来看待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
在鬼切看来,源氏的家主、他的主人高洁而又正直,供奉的自然也是善良无害的神明。
源赖光曾对我说过,我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属于邪神的气势。
但八岐大蛇却只听声音就能让人觉得很危险,仿佛邪恶和黑暗都与他融为一体,只是稍微散发出一点点气息,便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没有因我而让鬼切生出任何对源氏、对源赖光不利的想法。由此来看,或许算得上是好事吧。
源赖光忙着筹备大江山退治的事宜,他并不会时刻将鬼切带在身边,也不担忧让我与鬼切单独相处。
即便我清楚一切真相——由源赖光亲口告诉我的一切真相。
至少还有一点与幼时无异,源赖光依旧对我毫无隐瞒,无论是我问了的还是没有问的,都愿意悉数让我知晓。
大江山退治的筹备进度,即便我没有参与也不打算参与,却仍能掌握得一清二楚。
一开始的时候,鬼切似乎对我的存在有所疑惑,但出于对源赖光的依赖与信任,他不会开口多问,只是会在想要找源赖光却找不到的时候过来询问我。
我不能告诉他,源赖光正在源氏宅邸的地牢里,在那地牢里有许许多多类似于“鬼切”却又不如“鬼切”的“式神”。
即便实验已经成功,源赖光却也并不满足于只有鬼切,妖刀姬的例子已经让他吸取了足够多的经验,他总会备上多条后路。将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一个地方,并不是他的性格。
所以这种时候,我总会说自己也不知道,然后和鬼切一起在庭院里看风景。
庭院的风景很快就会看腻,再绚烂的枫与樱也不过短暂的美丽,我偶然提起了自己诞生的地方,提起了那片孕育了我的河川。
鬼切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虽然那样的神情转瞬即逝,或许他自己都没能感受清楚,但我能够理解——只有这种神情,我能够无比敏锐地理解。
那是对“自由”的渴望。
哪怕是生来便被灌输了“源氏正义”与“高洁”的源氏重宝,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属于他自己的渴求。
但最最可悲的却是他自己也无法体会到自己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在这样的相处中,大江山退治的日子很快来临。那时候冬天也来临了,我看着庭院里落下苍白的雪将地面覆盖,白茫茫的颜色让我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八岐大蛇。
不知不觉,我已经有一整年没再去过源氏的神社,也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到八岐大蛇了。
对于神来说,一年的时间稍转即逝,短暂得仿佛袅袅轻烟,可人的时间与神不同。
源赖光似乎对这样的变化非常满意,但我不知道到底是满意从八岐大蛇那里获得的力量并非无用之物,还是满意我终于愿意“听取”他的建议,不再与八岐大蛇接近。
或许二者皆有,但现如今并非是思考这种问题的时刻。大江山不同于以往那些籍籍无名的小妖怪聚居之处,那是真真正正的鬼王与大妖的领域。
此前我已经告诉过源赖光我曾与茨木童子交手,虽然每次他都败于我手,但现如今的我与那时绝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要认真说起来,现如今的我,竭力而为或许也勉强能触及当初的实力。
源赖光自接任家主之位便大肆为我修建神社,因此我的力量恢复得很快,比起以前即将消失却又重新苏醒后恢复的速度快了很多很多。
但我自从来到源氏之后,便再没有进行过妖怪狩猎。我什至很少动手,除了之前偶尔与建御雷神切磋。
说起来,建御雷神也已经有许久未来找过我了。
我倏然想起,这段时间一直都待在源赖光为我准备的宅邸中,我什至开始习惯这种平稳到有些过分的生活。往日的杀戮与血腥褪去,空气中弥漫的是草木与花枝的味道。
短暂的思考在脑海中浮现,我得出的答案是因为不需要。源赖光不需要我去做那些事情,他不会许愿让我去杀掉那些妖怪,他宁愿自己去。
我没有追问理由,也没有强求什么,只是觉得这一次与其他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在他临行的那天清晨,我是这样对他说的。
“虽然不能同时应付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但如果只是其中的一方,哪怕是现如今的我也可以。”
源赖光忽的笑了,他说不必。
我这时候的心情仿佛又回到不知道多久以前,面对第一次外出进行妖怪退治的源赖光,我也是如此担忧他的安危。
但那个时候,是对未知的担忧。
而现如今,是对已知的担忧。
诚然源赖光很强,但作为鬼王的大妖怪,其强大程度远胜于他此前所遇到的任何妖怪。
我没有说出来的是,酒吞童子是与玉藻前齐名的鬼王。
许多年前源赖光看到了被玉藻前的堕天之火熊熊燃烧的京都,那时的他没有任何阻止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看着京都陷入火海。
年幼时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但长大后的他却能够做成许多事情。
小时候做不到的事情,无法抵达的境界,想不出来的方法……他全都化为了现实。
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骄傲,我所注视的孩子长成了他自己和他父亲都期待着的模样,他必定会成为源氏的骄傲,甚至成为整个京都的骄傲。
他是源氏的天才阴阳师,也是源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阴阳师。
我想要看到他一直骄傲下去。
在他的甲胄穿戴整齐的时候,我摸了摸他胸口源氏的家纹,捧着他的脸亲吻了他的嘴唇。
源赖光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我,在他的注视中,我说,“它会保护你的。”
我附加在他身上的咒,会尽可能地为他抵挡住有可能威胁到他生命的攻击。
所以他一定会活着回来。即便他不希望我同去,我也想要跟在他的身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我还是会出面帮助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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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源赖光并不需要我的帮助,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令我也惊叹的强大存在,无论是作为阴阳师还是作为武士,这个人都有着相当绝艳的天赋。
经过数日的厮杀,他最终斩下了鬼王酒吞童子的头颅,并且让鬼切将其护送前往内京献给宫里那位。
目睹了一切,我赶在他之前回到了源氏宅邸,就当做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源氏半步。
但在他回来之前,我先见到了另一个人。许久未见的八岐大蛇出现在我面前——以一种崭新的姿态。
他站在冰冷的雪地里,仿佛要与苍白的雪融为一体。白色的长发,脸上的花纹也淡了许多,同之前相比,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白色似乎冲淡了他身上的黑暗与阴森,可袖口的长蛇,在衣角和下摆浮动的花纹却彰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远看像是雪中绽放的红梅,点点缀在白色的衣摆上,可近看却仿佛能看到它们在衣摆游走,像是燃烧的火焰与翻滚的岩浆。
八岐大蛇总是能让我觉得很意外。
见到他这副模样出现时,我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对我说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更大了些。
不知他忽然离开神社的意图,我只能干巴巴地回答,“……是啊。”
今年就连京都内都下起了大雪,覆盖了我们所能见到的庭院,院子里的枫与樱都盖满了雪层,仿佛生出了白色的叶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