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93节
从前我在外头奔命,只顾得上觅食、争地盘,辛苦地求活,从没这般近看过人生养繁衍。如今才算知晓,原来人啊,他们一窝只生一个。
而且没毛!
日头落下又升起,约莫三十回的光景,我的那只人总算又活蹦乱跳了起来。她的胃口其实在生产前便恢复了,如今更是吃什么都香,把她辛苦诞下的那没毛的独苗人崽子也喂得结实滚圆。
但那只公人还是没去狩猎。
听我的那只人说,他告了“长假”,这些时日都在家帮着照顾人崽子。
什么是长假?不懂。
但公人即便不去狩猎,家里肉和草也吃不完,连黑石头都会有旁的人送上门来,虽闹不懂为什么,但既然食水丰足,我便安心了。
虽然已在姚家过了三年,但每年冬日来临我依旧会担心没东西吃,或许是因为曾在大雪中怎么也找不到吃食的日子,令我太难以忘怀了。
我那只人,她极爱她那只没毛的小崽子,能下地走动、大致养好了身子骨后,便特意将她的崽子装在藤篮子里抱给我看,还得意地冲我显摆:“大黄,瞧我闺女,生得多俊!顶顶俊了!一准儿是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你瞧这鼻子嘴,是不是像林闻安,但这双大眼睛又像我!大不大?不枉费我吃了那么多葡萄,多会挑着长啊!”
我伸头过去,瞅了一眼,眼睛是大,但浑身光溜溜,胖乎乎的。我知晓人只有头上长毛,但这小东西连头顶的毛都长得稀稀拉拉。
有点失望。没毛,嘴筒子也不够长。
丑。
不过……我凑上前,仔细嗅了嗅她,牢牢记住了那股子奶膻气。
既是我那只人辛苦生下的,丑,我也护着她啊。
这小崽子刚开始只会哭,哭了就吃奶,吃了奶就睡,睡醒又哭,把我那只人折腾得眼圈都青了。幸好她的那只公人一有动静便会起来,后来那小东西鼻子里刚哼唧一声,他便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将崽抱出去哄,再抱去灶房煮牛乳,用沸水煮过的葫芦喂她喝,就像以前喂家里的瘸腿驴子一般。
这样我的人便不必夜半三更起来喂奶,能睡个好觉了。
只是公人因此也熬得眼眶青黑,他抱着那软团子,手里捏着小葫芦喂着喂着,脑袋便一点一点往下沉。我真怕他被熬死了,有一回便悄悄跟出去,在他脚边一躺,四爪朝天翻出肚皮,冲他“汪”了一声。
他先是一愣,旋即便忍不住笑了起来,弯腰揉揉我的毛:“大黄,多谢你惦记。可咱们知蘅是个人啊,吃不得狗奶。再说了……”他眼睛瞟了瞟我的肚皮,“你也没这奶啊。”
人能吃牛奶,却不能吃狗奶?
那人还挺挑食。
好吧,真可惜。我又遗憾地坐了起来,我还挺想替人喂崽子的。
日子晃悠悠过去,墙那边,那棵柿子树这两年被那只很怕我的人用腐熟的驴粪施过肥,今年铺开了一整片浓荫,长得极茂盛。
知了也聒噪起来时,这小崽子总算断了人奶,改吃些米糊糊、牛乳,还有捣得烂烂的青蔬泥、果子酱。
我闻了闻,嫌弃地呕了声,都不大好吃。
说来也怪,吃了好一阵这些糊糊泥泥,小崽子又大了一圈,竟会爬了。我的人在院子里支了张宽大的四方竹床,围着细密的栅栏,里头铺着软褥子,褥子上又罩着凉丝丝的竹席,专供那小东西在里面手脚并用乱爬。
人很忙,她与公人经常要出门狩猎,其他人则去看顾斜对面的那间总是很多人来来往往的屋子。家里时常就剩我们几条猫狗和一个凶巴巴的老头子。
我便时常跳进去陪她。
小崽子没有胡子,一点儿也不知分寸,时常把圆脑袋撞在竹围栏上。虽然我的人很仔细地在竹围栏上也系了棉围子,但她可不光会乱撞乱爬,还不知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我时常震惊地发觉,她总会张开她那只长了四颗小米牙的嘴,逮什么啃什么:啃栏杆、啃棉围系带子、啃自己的拳头、啃自己的脚丫子,甚至还想将自己的脑袋塞进两根竹子之间。
我只能不断地用脑袋把她顶回去,她又会留着口水,扭身又朝另一头爬去,准备再啃些别的。
我望着她飞快捣腾的胖墩墩的屁股和手脚,有些发愁了。
我的人,不会生了个傻崽子吧?
怎么比狗崽子还难教呢?
再看看她头顶那几撮稀疏柔软的绒毛,心中还是十分在意:养了这许久,怎地还是稀稀拉拉不长毛?
唉,真愁狗啊。
后来她扶着栏杆会站了,开始短胳膊短腿笨拙地往我身上爬,直到趴在我背上,两只小胖胳膊紧紧箍住我的脖子,热乎乎的口水滴答到我鼻尖上。
那一刻,我才发觉没毛的崽子也挺好的,软乎乎,肉鼓鼓的。
我蹭了蹭她,她便会极夸张地咯咯大笑。
丑虽丑了点,但很柔软、暖和。
我稳稳驮着她,在院子里慢悠悠溜达。我走得很慢,她很开心,因为她还不会走,也不会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地叫,我可以当她的双腿,我也能听懂她叽里咕噜地到底在说什么。
有时她毫无预兆地放声大哭,谁也哄不住,急得人团团转。我便已叼着她的小花布被子跑来了,用鼻子轻轻一拱,她便顺势躺倒。被子盖好,我在旁边一卧,她立刻扭身贴紧我,抽抽噎噎,不一会儿便睡沉了。
我抬头瞥一圈周围目瞪口呆的人们,嗤之以鼻。
没带过崽的,都这样笨。
带崽怎能总搂着抱着叼在嘴里呢?就得叫她自个躺着睡才行。
我的人哭笑不得,抚了抚我的脑袋,又扭头看向她的公人:“完了,知蘅把大黄认成亲娘了!”
知蘅,我无数次听见这个音调,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是这个崽子的名字,就像我叫“大黄”这个声音一般,我记住了。
后来崽子便更爱跟着我了。我隔一阵子便会被带去一个全是猫犬的地方,吃些苦药丸,我的人说,是打虫子的。我闻了闻自己,不悦地汪了一声。我明明那么爱干净,爪子和毛每天都舔,哪儿有虫子?
不过,自打她怀了崽子后,家里的人给我们洗澡便更为勤快了,我原本也喜欢水,恨不得日日都洗。
家里唯有猫怕水,一见人抬了水桶出来,哧溜就跑没了影。
日子一天天过,崽子头上那几撮绒毛渐渐密实了些,也黑了点。我的人用爪子(手指)把她头顶为数不多的绒毛拢成一束,拿红头绳紧紧扎起,像颗竖起来的小蒜苗。
她摇摇晃晃学步时,那撮小辫也跟着摇摇晃晃的,可爱极了。
不知何时起,我不再嫌她丑了。
她也会开始说话了,我教她说狗话,她会严肃地汪汪叫。
我的人也在教她说人话,时常抱着她指着院子里的东西一一念叨:“这是柿子树平平”“这是听木”“那是小白小黄”,“汪汪”,“姚得水”,“这是大黄……”
她顺着手指低头,一见是我,小嘴立刻咧开,蹬着腿,伸出两只小胳膊就要往地上扑来。人便会将她从怀里放下来,她便趔趔趄趄朝我奔来,眼看要摔倒,我赶忙上前迎了两步,她便一把扑向我,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地咿咿呀呀叫嚷不停。
我惬意地摇着尾巴。
人站在几步远,也满脸温柔地望着我与她的崽子。
突然有一天,她说:“哒黄!”
我和旁边的人都愣住了。她又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哒!黄!”
她学会的头一句人话,竟是大黄!
我的人醋意十足地蹲到她面前,捏着她的小胖手哀怨:“娘教你叫娘,你怎么老学不会?大黄反倒学得这么快!乖,叫一声娘,叫娘——”
崽子皱起眉头,圆脸蛋上显出深思熟虑的神情,半晌,忽然认真地蹦出一个字:“狼?”
众人与狗皆大笑。
不仅是学说话,崽子还有可多要学的呢,她还不会自个撒尿,每日屁股上都要兜着个布,尿了撒了就得换洗,有时还会尿在被褥上。
有那么一阵子,小院里横拉着的三四条晾衣绳上,飘飘荡荡挂满的,全是她的小尿布。空气里,人闻不到,我却满鼻子都是她的尿味。
臭臭的。
我便想教她翘腿撒尿,再用沙子埋起来。
当我的人发现我总是对着崽子翘腿示范如何撒尿后,她笑得从躺椅上摔了下来,趴在地上还止不住笑,眼看要喘不过气儿了似的。
我疑惑地扭头瞅着她,她莫不是犯了什么急症?还想着要不要出去给她咬几根草药回来吃?
好不容易等她笑够了,才抹着笑出的泪花告诉我:“大黄啊,人娃娃长大些,自然就会尿了。我们学不得你这法子。”
我半懂不懂地歪了歪脑袋,好吧。
又一年光景,院角那盆一串红开过又谢了。崽子已经能稳当走路,能说一溜长句子,也渐渐不再尿床,会自己用她小小的木头尿桶了。
她再不是我记忆中那个小傻崽了,人与她的公人都说她伶俐极了,教她背诗句一两遍便背熟了,连凶巴巴的老头也总搂着她,爱怜地说:“我们知蘅如闻安一般早慧,但性子又像如意这般讨人喜欢,专挑好的长,这是打娘胎里便聪明。”
家里这个脸方得像桌子、凶巴巴的老人对崽子好得不成样子,崽子把他胡子拔了,他说:“拔得好,我们知蘅手真有劲啊!”
崽子尿他身上,他说:“知蘅能撒这么一大泡尿呢,真能耐!”
崽子冲他笑,口水滴了他满脸,搂着他脖子脆甜甜地喊:“太爷爷。”
他能当场没出息地哭出来。
他总爱把崽子驮在背上、脖子上,有一回还扭了脖子。
但他即便扭了脖子也高兴,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似乎都比之前那几年都年轻了,他吃得多了,每日都早早起来抡胳膊扭腰扭胯,腿脚也更有劲了,总念叨着说:“我得多活几年,看着我们知蘅长大。”
我卧在廊檐下,尾巴在藤席上轻轻扫着,咧嘴吐舌,眯缝着眼看日头。小院里晨光熹微,院子上是晾晒的棉布衣裳,被晒得平平展展,温温和和。
院墙上是新种的、刚爬上几条的牵牛花藤蔓上。
日升日落,四季轮回,我在这小院里呆了一年又一年。
我的人与她的公人依旧喜欢腻腻乎乎地挨在一块儿,有时他们两人只是并排坐在竹椅上,手拉着手,看云卷云舒,什么也不说,也很舒坦似的。
小崽子也一年年高了,原本稀疏的头毛变得乌油油了,能扎起两个小圆包了,当年那个软乎乎、趴在我背上流口水的小肉团子长大了。
我再也驮不动她了。
凶巴巴的老头更凶了,我时常听见风中传来他在对面那间大屋子中气十足骂人的声音,我抖抖耳朵尖,打个长长的哈欠,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晒太阳。
我的人笑着挨在她的公人身边,凑在他耳边悄悄说:“如今外头的人都说,流水的学子,铁打的姚博士。在国子监的学子,若是没被姚博士用戒尺打过,那都不叫在国子监读过书。”
岁月对人与狗都是公平的,连家里另一个、做好吃的老头也开始拄拐了,但他还是倔强地日日早起为一大家子做饭烧菜。
引火、淘米、切菜,笃笃地响。
滋啦,下锅了。
这些铁锅碰灶台的声响,便是小院里的晨钟,我每日听见这些声响,便会伸一伸前腿,起来过去看看。他也是个很好的老人,总会趁着肉刚下锅,没下盐油,给家里的猫狗们先留出几盘子香喷喷的肉来。
他还总给我吃蛋黄,我已经是一条老狗了,但毛却没有像巷子口那个的大黑狗那么秃,还油光水亮的,便是多亏了他。
他不仅很会做人饭,也很会做狗饭呢。
我的人心疼他,常去灶房门口劝:“丛伯,您歇歇手,让我来吧。”
他总是不抬头,把手里的锅铲翻动得更有劲了,瓮声瓮气地回:“歇啥?我还干得动,你别管我了,我就爱给你们弄口热乎的。”
人和狗都拿他没办法呢。
崽子还没桌板高呢,就开始上女私塾了,听闻是一个叫冯七娘的女子办的,不在国子监附近,得穿过好些条车马喧阗、人流如织的大街。
虽有人驾着马车相送,但我还是不放心,总是趁着人不注意,咬住她的书袋子,跳上车跟着她去。
她低头瞧见我,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小手偷偷挠挠我的耳朵尖。
女私塾里没几个学生,三五个小丫头片子,穿着素净的衫子,像几株怯生生的小苗。我的人说,是因从前男人才能读书,女人不能读,所以世人认为不应当送女子出来读书,故而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