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8节
她的脚步声在廊下渐行渐远。姚启钊这才慢慢转回头,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再低下头,便有一滴泪掉了下来。
方才,他没糊涂。
给潭州的亲族写信时,他忽而便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他被学生们稀里糊涂的课业气得满脸通红,从学斋里下值回来,屋里黑灯瞎火,如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垂泪。
自打从姚季家回来,这孩子便总是郁郁寡欢,时常独自掉泪,他想尽法子也难逗她开怀。那天他心绪也烦乱,只硬邦邦地宽慰了几句,便转身钻进灶房,想烧点热水,胡乱煮两碗汤饼对付一顿。
汤饼煮好,唤她来吃,半晌不见人影。姚启钊端着碗走进她屋子,刚递过去,碗就被陡然激动、仿佛崩溃了的如意挥手打翻了。
陶碗碎裂,滚热的汤水溅了一地。
她猛地抬起泪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阿爷!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潭州接过来?!要是没来汴京就好了!要是你不要管我就好了!我至少……至少不会遇上这些事!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放荡、私通、不知廉耻!不会经历这么些令人作呕的腌臜事!”
“当初为何要管我?为何要接我回来?”
“为什么要给我定亲?为什么要选邓家?为什么独独是我?为什么偏偏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为什么啊!”
唯一的孙女儿,在他面前,一改往日的沉默腼腆,像疯魔了般大声哭喊着、质问着、怨恨着……字字句句,如无数刀枪剑斧砸向了他。
姚启钊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如意激动得浑身颤抖,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个阿爷了,尖叫了一声,还猛地将他推出门外,重重摔上了门。
姚启钊失魂落魄,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昏昏沉沉竟又走回了学斋。学斋里,学生们刚被他骂过,读书声都透着一股心虚,他却没有留意,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如意那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指责。
太痛了,胸腔里突然疼得厉害,心像被那些话一刀刀割开似的,他忽然就觉着头脑中一热,似乎有什么断开了,眼前发黑,就此中风倒下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再醒来时,已在医馆躺了多日。是伍氏和几个愧疚的学生在照料。他怀着私心,无论谁来问起,都是一样说,只当是自己脾气太急,气急攻心才中了风的。
他不怪孙女儿,他后来无数次地回想,才明白,那时,她一个人已经没办法了,她郁结在心,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而自己却没看出来。
只当她本是如此的性子,只当她慢慢会好起来。
在医馆将养的日子,如意偶尔被伍氏差遣来送饭。她总是死死低着头,东西一放,不敢看他一眼便跑了。直到那一天……他已从医馆挪回家中养病许久,脑子是清醒了,身子却不听使唤,腿脚拖沓,口角歪斜。
如意默默搬来了炭炉子,仔细关严了门窗,跪在他面前,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恸哭:“阿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
姚启钊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长久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封堵门窗时那决绝的神情,看着她虽然在哭,眼里却没有一丝眷恋的样子。
他便明白了。
他没有说什么,艰难地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想替她抹去脸上横流的眼泪。
这样污秽的人间,她不想留下了,那他甘愿陪着她走。
反正,他这副老骨头,留着也是无用。当初是他这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定了这样一门婚事,才将孙女儿害到这幅田地。
错都在他。这悔恨日日夜夜啃噬着他,让他难以安眠。走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得烦心,也能一家团聚了。
可是……最后关头,如意却用尽力气把他推到了窗边,为他揭开了一条细小的缝,自己却蜷缩在炭气最浓的炉子旁……后来,她渐渐没了声息,脸涨红了,又微微发青……
姚启钊却还活着。
他拼命挣扎着,想往孙女身边爬……炭气猛地浓烈起来,他闭上眼,安然等待着……可没过多久,一丝细微、痛苦却又挣扎着要活下去的喘息声,竟断断续续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无法回忆下去了,姚启钊猛地转过身,走到了屋子里无人能看到的角落,面朝墙壁,无声的,泪如雨下。这一年,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也真心实意地将眼前这个鲜活灵动的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如意。他过得这么舒心、踏实。
梦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好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他说,谢谢她。谢谢她还替她活着。
他可怜的那个如意啊,去了她愿意去的地方,不会再痛苦了。
但因为她,他却还能看着他的如意活蹦乱跳,看着她出嫁,看着她笑、看她闹,知道她日后会过得很好,即便将来,他老迈之躯化为黄土,她已能自立门户,亦有人疼爱相伴,能好好地过下去。
这……便足够了。
***
过了大半个时辰,姚如意将刚煮好的羊肉汤送进了知行斋,出来时脚步便有些拖沓。她没有归家,只在门外的石门槛上坐了下来。
午后是歇晌的时辰,知行斋的木匠们窝在椅子上睡了,巷子里正好也没人往来,静悄悄的,几声还不够嘹亮的蝉鸣,偶尔响一声。
门槛冰凉,还全是灰儿,她也不在意,只屈着腿,下巴颏儿抵在膝盖上,两只手捧着脸,望着国子监后门的老榆树长得龇牙咧嘴的枝桠出神。
阿爷方才那句谢谢,她也察觉到了。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啊。
她心里顿时百味杂陈,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有些叹息。
感动姚爷爷竟接纳了她,没当她是什么邪祟精怪,也没有怪她占了原主的身体,反倒还对她说谢谢,这世上怎会有姚爷爷这样的人呢?
明明一辈子都那么苦了,却仍一心光明。
难过么……她也曾暗自盼过,希望这世上除了自己,总该还有人记得原先的那个如意啊。可想来想去,或许也唯有清醒过来的姚爷爷了吧?
这么一想,又觉得姚爷爷可怜——若他记得,那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一定会,一个人,继续念着、想着那没了的孙女的。
或许还是不记得比较好。
剩下的叹息便是……终究,姚爷爷还是记得的。
他的病想来已好了吧?这倒是一桩好事。
姚如意就这么坐着,乱七八糟的心思兜兜转转,由人及己,不觉又想起外婆,鼻尖蓦地一酸。她慌忙低下头,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用袖子去蹭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暖热的风荡过巷子,带着点凉意。眼前的光线忽地暗了一小块,一个影子斜斜地笼住了她。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人蹲了下来。
“怎么了?”声音温温的,不高。
不必抬眼,那淡淡的、清苦的药味比声音更先一步飘了过来,也让她在林闻安走近的一瞬便知道是谁来了。而他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更是将她心里那些纷杂纷乱的思绪、那些她强忍了许久的孤寂与悲伤,刹那间便变得汹涌起来了。
顶得喉咙发紧,鼻腔酸热。
本不想哭的,似乎总是这样,若是没人过问也没什么,一会儿就忍过去了,但若是喜爱的人突然来过问了,便又觉着心里有万分的委屈,根本忍不住。
姚如意吸了吸鼻子,胡乱把脸一擦,抬起头,朝他张开了手臂。
“要抱。”
第71章 喜欢你 我好喜欢你啊。
六月里定了亲,知行斋也赶在七月中彻底落成。
重新开业之时,姚如意巴巴地把耿相的捐款善举大肆吹嘘了一番,还刻了个碑供人瞻仰,又做了个“文华堂”的匾,最后还请了五六个闲汉到街市上敲锣打鼓,四处宣扬耿相的公益事迹,彻底占了好处,果然顺利地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重新开业那日,点了些爆竹,姚爷爷和姜、邹二位博士新编的书册齐齐摆上。再把文房铺子、茶馆里也拾掇了一新,姚如意天没亮便过去查看了,楼上楼下转了几遭,角角落落都摸过一遍,依旧对周榉木的手艺十分满意。
不愧是被她折磨,啊不……磨练出来的木匠啊!
新加盖的二楼小阁,每一间屋子都有内梯通着一楼。屋子外也有一圈回廊,把各间屋子都串了起来,方便学子走动。外头也另设了一处可以上楼的阶梯,此时的楼梯都做得较陡峭又窄小,姚如意全都给安上了扶手。
这么一来,文房铺子、茶室、读书室,都成了上下两层。二楼还新辟出三个雅间,一间敞亮的大自习室,这地方登时显得宽绰了不少。
开业之前,姚如意想了想,又扯出两条红绸做横幅,请林闻安在上面题了字:“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毕竟殿试与制科此时均已尘埃落定,但春闱落榜的学子与其他新要上路的学子们,又要开始三年的苦读了。
说起殿试,程书钧与卢昉在殿试中的排名并未有变化,虽说曾有姚如意的三五加持,但殿试题目是官家新出的,他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胖子,似乎把姚如意出的三五也细细看过了一般,竟刻意规避了之前林闻安在书中总结出来的“重点”,出的题格外新颖。两人便发挥得中规中矩,但幸好先前苦读的功夫是没有白费的,这乙榜第一和第二十的名次依旧稳住了。
参加了琼林宴后,两人又去选了制科,但在制科中也铩羽而归了。
太宗朝时那一年制科,出了几道题,分别是“谏科”:以针对朝政弊端直言进谏;“政科”:侧重吏治实践,要熟悉律令与行政流程;“用科”是强调经世致用,需对具体繁杂政务提出解决的法子。
姚如意听着便觉得有点像后世考公的面试题。且由于制科次数太少,程书钧与卢昉便也仅能以几十年前流传出来的题目复习,背了不少律法条例,也看了不少圣谕时务,但通通都没有派上用场。
今年官家出的制科题,全是与火器制造有关的算学题!除此之外,仅有一道是下笔做策论的,还要求书写时“不得用四六俪句”,且题目也与军谋才略、运筹帷幄有关,提出的问题也是譬如大雪封路时如何妥善运送粮草之类的。
卢昉与程书钧两人题目都没看懂,十分颓败地考砸了。
与他们一般,新科进士里,康骅那几个辟雍书院的,江南西道包揽三甲的,也通通在制科里落了榜,一个都没点中。
后来姚如意听林闻安说,被评为制科第三等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部水部司的不入流小监丞,他因为官勤恳,写得一笔好字,才受其上官举荐去凑凑这千载难逢的热闹,没想到竟歪打正着,他考得都迷惑了:怎么考得他都会啊!
“那人是专管测算水利、绘汴河图、督修堤坝的小官,年复一年都在做测算之流的杂务,故而算学极为精通,如今已被官家调到军器监来了。”
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吃晚食,林闻安便这么淡淡说着,自己不吃,手里却不停,给姚如意剥了一大碗的蝲蛄。
夏夜闷热,姚家小院支了竹床。井里湃着黄瓜、甜瓜,还有南边来的胭脂桃。一只密封瓦罐浮在井水上,里头是姚如意今儿新做的水果茶。
天热,姚如意有些蔫蔫的,没甚胃口。晚食她觉着做得还算简单:丛伯备了凉津津的鸡丝凉面、酱肘子肉夹馍、豆腐鱼头汤、爆炒螺蛄、凉拌豆皮儿。姚如意贡献了水果茶,又捏了一盒脍饭。
姚爷爷还有些想念沈记的吃食了,最后自然没忍住馋,寻了个闲汉跑腿儿,天还没黑便去沈记排队了,从沈记买来了一大盆香气四溢的麻辣蝲蛄。
这时节是蝲蛄最肥的时候。
嗯,苦夏,就这么简简单单对付一顿吧。
不比姚如意的苦夏是从三碗饭减到两碗半,林闻安是真苦夏,凉面吃了小半碗,挟了块脍饭,抿两口茶便搁了筷,余下的功夫全在替姚如意剥蝲蛄肉。
姚如意拿着筷子吸溜溜吃凉面,吃一口面,筷子捏在手心里,再捧起碗喝一口汤,放下碗,再挟一大筷子豆皮儿塞嘴里,咽下去再大吃口面,嚼嚼嚼时顺手再挟一个火腿寿司,沾一丁点儿芥末,紧接着再一整个塞嘴里,眯着眼感受那种自口腔直冲上天灵盖的辛辣,好吃得她直想跺脚。
缓过那冲鼻的劲儿,又这般循环往复吃吃吃。
她那碗面见底时,林闻安不仅剥出来一碗蝲蛄肉,给她顺手推到面前来了,还起身去井台边,将瓦罐捞起来,倒杯沁凉的水果茶,在她手边搁下。
回来坐下,又取了牙签,细细给她挑螺蛄肉。
“多谢林大人。”姚如意仰起脸,甜丝丝对他笑了笑,便继续美滋滋地埋头吃着蝲蛄肉。正好呢,她顶顶喜爱吃的东西总会留到最后慢慢吃,林闻安不知何时瞧出了她这习惯,竟默默掐着她吃完一圈时,恰好替她剥好。
林闻安擦了擦指尖沾的红油,也回她一个浅笑。
对面,正同桌而坐的姚启钊、林逐、月月:“……”
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神色,撇着嘴,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这吃个饭还没怎么吃呢,光看他俩眉来眼去的都快饱了!
依旧不肯过来同桌吃饭的丛伯、丛辛和三寸钉则机智多了,他们在廊下摆了小桌,不知何时已经端着碗背过身去了,宁愿对着姚得水、大黄和汪汪几个吃饭,也不去看二郎和他那即将过门的新妇旁若无人的恩爱模样。
自打定亲后,姚如意便抖搂起来了。
定亲后两家便能正经往来了,林闻安已是她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婿,跑也跑不掉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男人耍朋友咯!
这段时日,拉拉小手,挽挽胳膊,凑耳边跟他说悄悄话那都是寻常。但姚爷爷见了还是一副难以直视、要长针眼了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六礼只差“亲迎”,俩孩子已经是礼法上的小两口了,名分已定,腻乎些也是人之常情。
不仅没道理拦,这拦也拦不住啊。
后来么,姚启钊瞧着这小妮子和林闻安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处的模样,忽而想起自个当年追求如意奶奶的时候,自己好似也干过不大守礼的事儿。两家是邻舍,他每日晨起,必要挨着两家共用的那堵墙根读书。
他这边书声一起,如意奶奶便抱着针线簸箩坐到墙根下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