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5节
能活着……还是要活着……
一匹马花光了林闻安荷包里以备不时之需的交子,林三郎牵着马,林四郎抱着驴,林闻安发着呆,三人就这么往回走了。
林三郎与林四郎都跟在后头,两人默契地挤眉弄眼,无声地交流着:
“买了马也不骑,大人又为何要买马呢?”林三郎眼睛飞快往林闻安背上瞟,又往马身上努嘴。
“我不知啊!”林四郎摇摇头,又愁眉苦脸指着怀里的驴崽子道,做了个扭脖子的动作:“真要杀这驴吗?我下不去手啊……”
“那谁养呢?这驴只怕也养不大,养大了也驮不了东西。”
“唉,它还咬我衣带子呢,它还想活呢。”
两人在后头的眉眼官司,林闻安并没有发觉。
他脑海中又一次细细思索着,如意前夜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们躲在漆黑的货架深处相亲,后来,如意将脸埋在了他胸前,闷闷地道:“林闻安,我们还不能成亲。”
她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又蹭,有些羞赧,又有些孩子气地用指头在他背后画圈:“我…我…都还没和阿爷说呢!而且,我以前听人说,成亲是大事儿,房子车子票子金镯子,少一样都得抡嘴巴子……你的心意我晓得了,我也知错了,再不逗你了。但这事儿暂且还不能急呢!”
说完,她便滋溜跑了。
这话在林闻安脑中回转,一夜未眠,次日上值都带着几分思索。
房子。他有。
车子……是车马吧?这的确没有,但可以有。
眼下也已有了。
票子?交子?他思忖一夜,最后神情严肃地将那封已写好的、催请父亲速来汴京提亲的家信投进了火盆里。在军器监当值时,他又重新提笔,郑重地另写了一封,请阿爹务必先将抚州家中所有铺面、田产、现银细细盘算清楚,看看到底能家里有多少“票子”。
林闻安家中如今倒不算穷困,他爹林逐虽早早辞官领着全家回了抚州,又为他和阿娘治病而近乎掏空家财。但他爹是有些运道在身的,阿娘去世后,他郁郁寡欢,便被不知好友还是损友的,拉着去勾栏瓦舍看赛马,谁知看一次中一次,中一次置一次田地。
后来抚州的瓦舍勾栏都不许他爹进门了。
林闻安上京时,家里好似已经有几百亩的水田了,铺子好似也莫名其妙又多了好几间,他爹如今在抚州是出了名的狗屎运。
除了家财,林闻安其实还大致算了算自个的俸禄,将细目都列明了,如今正揣在他袖子里,预备连着今日的马,一同给如意过目。
至于金镯子……这的确是个急不得的事儿。
大宋一向是厚嫁,女方嫁妆中,夫家也需按例须添置一份金器财帛,作为“添妆”。添得愈多,新嫁娘晒嫁妆时,便会愈发体面。
故而林闻安更疑惑了。
金镯子……怎么只要镯子呢?他分明记得妹妹月月出嫁时,夫家是备了整整一匣子十八件头面作添妆的。
他一路走,一路想。今日买了马,算是了却一桩。
明儿便叫丛伯去钱庄里多兑些交子出来,今日问过如意喜欢何等花样后,便去金银铺订做一套二十八件的头面,务必请最好的师傅,细细地做,哪怕做上三五个月也无妨。
当年月月出嫁,族中婶娘便说过,夫家送来的金器头面,是新嫁娘的脸面,万万轻忽不得。如意说不急,想来正是此意。
先前,应当是他误会了。
那日如意问他“要媳妇不要”,他为这句话反复琢磨了一整夜,也在内心演算了无数遍——若要最快走完六礼,又不能委屈如意,要怎么办呢?算来算去,怎么算,好似没大半年也很难周全下来。毕竟他爹还在抚州,水陆兼程赶来汴京就需大半月,何况筹备礼数、置办彩礼?
可是如意似乎很着急,她一女子都如此开口了,他自当要竭力。
是以那夜从尤家归来,他确是下了决心的。她想做的,他该成全;她祈盼的,他便不能说难。故而才郑重应下:“我们成亲吧。”
谁知此话一出,如意反倒叫他莫急了。
这倒怪了。
林闻安平生很少能遇见什么解不开的谜题,如意便是其中最难的一个。他已为此两夜无眠。
不过今日,他自觉豁然开朗,一切都有了合理解释。
先前问明是否要媳妇,并非催促,而是表态,告诉他两人即以心意相通,便该好生预备六礼了,之后说不急,是叫他安心,莫要仓促,务必准备周全,不可在终身大事上亏欠了她。
否则便要挨嘴巴子。
嗯。是他的错,那便定是如此了。
心结既解,林闻安面上不显,实则大松了一口气,胸中那口憋了许久的气也散了。他自小便是如此,若有解不开的题,脑海中会一直存着,不断反复思索,直到能解开为止,否则半夜三更也要突然挺身而起去写。
才能安心去睡。
但那已是少年时的旧事了。十数年来,他再未有过这般绞尽脑汁、彻夜难眠的滋味。没想到如今在如意身上,又想不明白了。
不过,这不是如意的错,是他的缘故。
或许是他这个年纪成婚已很晚了又因病几乎没有接触过女子,连妹妹月月也曾撇嘴鄙薄他心思迥异常人,只怕要打一辈子光棍。
从前他对这话浑不在意。那时沉疴缠身、了无生趣,几近自毁,只觉长眠地下也非憾事。可如今,那念头早已烟消云散,心底反倒生出一丝踌躇,甚至……一丝卑微。
是啊他眼神不好、腿脚不利、个子太高、性子太闷……林闻安记性太好,姚如意因害羞而随口胡诌的这句话也被他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想到此处,他极浅淡地笑了笑。
即便如此啊。
他也算有了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了,原来贪生的滋味,是这样的感觉。
如焦禾旱木渴盼风雨,如幽谷弱草向往天光,如涓滴细流奔赴瀚海。这渴望也不再是他一人孤绝的跋涉。因他已有人可念、有岁月可盼、有一盏灯可归,如今的每一次心跳,似乎都带着对人间的温柔眷恋。
他早已经不想死去了。
他就这么一路思忖着,眼看都快到国子监夹巷了。刚走到老项头那间低矮的值房外头,陡然间,一声低沉暴烈的咆哮便吓得林家兄弟和马都惊叫起来。
一条黑影旋风般从墙角扑出,又猛地折返,嗖地窜进巷子深处。
紧接着,凶悍的狗吠声此起彼伏,仿佛整条巷子的看家犬都炸了毛,巷子里人影晃动,脚步纷纷杂杂,只听到一片呼喝追赶之声。
人狗俱在围捕着什么。
只见孟家那条唤作百岁的看门犬,颈毛倒竖,双眼锐利凶悍,正死死追着一个仓皇的身影。几乎同时,一道更为矫健的黄犬从另一侧如利箭般弹射出来,它也狂吠着,紧跟着那人跳进了路边的排水沟洫,闷雷般的吠声在狭窄的沟渠里嗡嗡回荡,震得上头的人都不由跟着紧张起来。
“汪汪汪!汪汪!”
百岁也很机敏,自发冲到沟洫另一头堵截。巷中各户豢养的狗也被这阵势激得狂躁不安,都在叫。有主人回去正准备把自家的狗放出来帮忙,就听大黄又一声长长的咆哮,如意的杂货铺里那几条半大的狗也得了令一般冲了出来,将那刚从沟洫里连滚带爬钻出的身影死死围住!
那身影已经被狗抓咬了好几口,身上血流不止,也已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朝着巷口方向猛蹿。有人眼尖,瞧见了刚走近的林闻安,急声大喊:“林大人!快!截住那贼——”
喊声未落,那亡命奔逃的人影已如惊弓之鸟般直冲到林闻安面前!林闻安不及细想,下意识抬腿,狠狠一脚踹出!
“嘭!”一声闷响,那人惨叫一声栽倒,狼狈地滚翻在地。
大黄与百岁闪电般扑上,两只硕大的前爪一左一右,铁钳般将他死死摁在地上动弹不得。两只大狗尖锐的犬牙滴着口水,喉咙深处仍不断发出威慑的低吼,似乎只要他再敢挣扎,就咬断他脖子。
那人吓得要命,嚎哭起来,裤子里还湿漉漉地深了一截。
老项头高举着水火棍,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利落地用麻绳将贼人捆了个结实,又愤愤地补了两脚。来不及与林闻安细说,见了礼便赶忙唤来孟员外铺子里的伙计,一同押着人往衙门送。
直到此时,大黄和百岁喉间的咆哮才渐渐平息,但仍警惕地站在原地,吐着舌头,身子也还因方才捉贼而起伏喘着气。
孟员外也赶忙上前来与林闻安见礼,略微解释了几句,他才知晓,原来此人竟然是胆大包天来偷盗“三五”的雕版板书的。
孟员外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无奈地摇摇头:“姚小娘子的三五春闱前便卖脱销了,大部分国子监学子都有了,新书便没着急刻出来,往常也没人问,谁知今儿午时未到,竟有好几拨生面孔寻上门来,指名要买。我一时变不出货,只能好言推拒,没想到那些人以为是托词,还趁午后巷里人少,摸进来行窃!万幸当时左邻右舍都在我铺子里说话,百岁先嗅着了生人的气息,狂吠示警,这贼子也胆大,竟偷偷躲起来,幸好又被大黄发现,撵得翻墙……之后,便如大人所见了。”
大黄也在孟家?林闻安心头一紧,立即问道:“方才如意也在?”
孟员外忙道:“当时事发突然,我怕是凶恶之徒,立时叫我家婆娘护着咱们巷子里的妇人女子都躲进后院了。万幸,人丁财帛,丝毫无损。”
林闻安悬着的心略略放下,正欲迈步往孟家院门去接人,却见那扇油亮的木门“吱呀”一声先开了条缝。一个脑袋大胆地探了出来,手里竟还紧紧攥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那双眼睛在谨慎小心中跳跃着难掩的兴奋:“抓着了吗?百岁和大黄都没伤着吧?”
“抓住了!狗都好!放心,板书更没叫他偷走,已经捆结实送官了!”孟员外连声应道,脸上也泛着红光,精明的小眼睛闪着光,冲姚如意嘿然一笑,“嘿!真没想到,竟有贼惦记咱这雕版!可见如意你这‘三五’是真真儿打出名头了!如何?咱们要不要趁着这阵风头,今儿就开板,再狠狠印它一批,专供外头的人?”
姚如意也是这样想的,如今国子监的学子早下场科考了,现下趁着三五的名声打出去,正该将这一场风波狠狠利用起来,大挣一笔!顺道也为明年新版“三五”以及她和姚爷爷等人还在编纂的其他教辅宣传宣传。
她兴致勃勃就要同孟员外细说,一扭身,视线越过孟员外宽厚的肩膀,这才瞧见了静立在巷中的林闻安。
那人眉头微蹙,目光里透着对她头一个出来很不赞同。
姚如意讪讪一笑,飞快地将菜刀塞进孟员外手里,又匆匆与他约定了商议的时辰,这才凑到林闻安身边,刚想叫他不要生气,她自然是听见外头消停了才敢出来的。却转眼又被林三郎牵着的马、林四郎抱着的驴吸引了目光:“咦?你买马了?”
林闻安原想开口说她两句。外头情形不明,贼人凶悍,她怎能如此莽撞地探出头来?万一还有同伙、或是手里又有凶器的……
话未出口,姚如意已两眼放光地跑去抚摸那匹白棕花杂毛的母马,又好奇地低头打量林四郎怀里那只气息奄奄的驴崽子。
不过片刻功夫,她已从林四郎口中问清了原委,小心翼翼将那灰毛的小东西接过来抱在怀里,同情地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抬眼望向林闻安:“咱们……不吃它了吧?”
林闻安微微颔首。
她便眉眼明亮地笑起来,还高兴轻轻捏了捏驴崽软绒绒的耳朵,跟驴小声说话:“你别怕,我有牛乳,回头我来喂你,这样你便不会饿死了。”
最后,一肚子规劝的话,终究没能出口。
让林家兄弟自回家去,林闻安接过缰绳,姚如意抱着小驴,大黄领着姚家那群狗,一行人热热闹闹回了家。
一进院门,姚如意便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从铺子里寻了个宽大的竹篮,铺上厚厚的干草,小心翼翼将驴崽安置进去,又打发三寸钉赶紧去知行斋取来煮熟后的牛乳来喂。忙了一圈,见那驴崽子很有求生欲望,即便站不起来,也很努力地伸头伸舌去舔着盘子里的牛乳。
见它能吃,姚如意便松了口气,等驴吃完,她还给它寻了个小花被子盖,先栓在杂货铺角落里了。
等把驴安顿好了,她才有空端详起院子里那白花马来,摸了摸,还从铺子里寻了个林檎,洗干净了切成两半,给这马儿喂了吃,见它乖乖的,还羡慕得搂着马脖子夸了一通。
把驴和马都看完了,她才看向林闻安,但一张嘴,说得话也与他无关,她倒是心动地问:“买这样一匹马,得花多少银子啊?”
林闻安据实道:“两百贯。”
姚如意便歇菜了。
买马如买车,她虽挣了不少钱,但也不舍得花两百贯买啊。如果她要买,顶多也只舍得买驴子。养马还是太贵了。
林闻安却默默将那张马契递了过来。
姚如意接过,看清是买马的文书,疑惑地抬眼看他。
这东西,不应该给丛伯管着么?
林闻安抬手,先指了指后院连着角门的那堵墙:“房子。”又指向正无辜地嚼着林檎的白花马:“车子。”他顿了顿,语气又带着一丝不太理解的探究和疑惑,“你……是早已想好,若买了马,便要给它取名唤作‘车子’么?”
姚如意:“……”
糟了!她猛地想起自己前夜随口说的胡话,脸颊腾地烧了起来,一时因窘迫而烫得厉害。她慌忙想把契书推回去,恨不能立刻坦白:那不过是她被他亲懵了,羞窘之下随口胡诌而已!可一抬眼,对上林闻安那双过于澄澈、且过于认真的眸子,那话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总觉得……若说出来,像是要狠狠践踏他一片真心似的。
因为他又已然从怀中掏出了几样东西,整整齐齐摆在桌上:他的“告身”(授官凭印)、“历子”(俸禄记录簿)、钱庄的存根簿,还有一张字迹清晰、罗列详尽的纸笺。
“每月月末,可凭此印历,去太仓与左藏库,核对了品级、数额,签字画押,便可支领我当月的俸禄。”他的声音平稳,还抬头,有些不确定地对她说:“这应当算……票子吧?”
姚如意僵住了,坐立不安,只觉着手里捧了个烫手山芋,但在林闻安那不容回避的、极认真的目光催促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低头细看。
本来还在想自己要怎么解释的,结果只看了一眼,她就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