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73节
春闱科考,不止汴京城本地两所官学、无数私塾的学子,连周边州县的生员,也都会汇集京城赴考。贡院内,一排排低矮的考棚鳞次栉比,望不到头。
但他运气还不错,没有分到入口处吵闹的考号,也没有分到最末尾靠近粪桶的“臭号”,正好在中间,他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他才刚从考囊里取出笔墨纸砚,周遭考号便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各色衣衫的人影幢幢,甚至有一人路过他考棚时,忽地重重哼了一声。程书钧奇怪地抬头,才见那人穿着辟雍书院的衣袍,脸上带着明显的不忿。
国子监与辟雍书院多年互不相服,尤其旬考时,两所学府做一样卷子,还要合榜排名。不单博士们计较甲榜上哪边生员多,学子们也暗暗较劲,斗得更是厉害。
他皱了皱眉,没多理会,拿了墨条出来,在火锅砚台里慢慢研墨。
清冽舒缓的墨香稍稍驱散了号舍里的霉湿气。
程书钧眉头渐渐松开了。
他与林大几个带的墨条都是姚小娘子特意与景玉轩调合出来的独特味道,独独知行斋有售卖,外头是买不着的。她请制墨的匠人在墨里混入了薄荷冰片与蔷薇香,因此闻起来清凉无比,蔷薇花又有宁神之效,不仅提神,还叫人心头平静。
不一会儿,又有人路过,那人应当是私学里的,好奇地盯着他那已研了满满一圈墨的火锅砚台,羡慕地“咦”了一声,脚步顿了顿,想多看两眼,被后头的厢军一声怒喝:“磨蹭什么!快走!”才赶忙点头哈腰往前去了。
之后又遇上几个辟雍书院的学子,瞥见他摆出来的文房,也都低声嘀咕:“怪了,今年国子监的人怎么都背一样的考囊,用一样的笔墨,连这怪模怪样的砚台也都是一样的……”
他低头看了看自家笔墨纸砚。
不只他,目光所及,今日赴考的国子监同窗,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十有八九也都用姚记的文房,连最远处考棚里耿灏的桌上,那支招摇的象牙柄笔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与大伙儿一样的普通竹管笔。
他不由得笑了笑。
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阿娘昨日那番话的真意。
是啊,姚小娘子便是那池沼丰茂、莲叶田田的所在,自然能引得鱼儿争相游来,而她不过是择了最合心意的一尾罢了。
而他自己呢?明明还是荒山枯水,却也好意思为此自怨自艾,何其愚蠢。
他也当竭力成为更好的人才是。
这么想着,往日那些迷惘便渐渐消散了。早起时装出的镇定平静,此刻才真的落到了心底。
不一会儿,忽听连续的、沉重悠长的角声响彻贡院,接着是场院外与院内水火棍整齐用力往地上顿的“咚咚”声,伴着厢军此起彼伏的厉声呼喝:“肃静——!”
所有考棚瞬间鸦雀无声,连咳嗽都强压下去。
不一会儿,巨大的题牌由两名差役来回高举着,在考棚间的甬道中缓缓移过。
众人便连忙提笔抄写下来。
抄完一看,程书钧又核了一遍确定无误,便是一愣。
嗯?这题……怎地这般眼熟……好似做过?
心口登时擂鼓般跳起来,连脸也热了。
他几乎屏住呼吸,再细看一遍。
一个好笑的词瞬间蹦进了他的脑海:三年进士五年状元。
是“三五”里曾经出过的题目。
好似还是林闻安编写的那套最难的“模拟题”,虽与此时的考题并非全然相同,但几乎能有六成像了……
当时因为那套题太难了,好多学子都弃而不做,还在心里腹诽林闻安莫不是他刻意出难题刁难他们?好彰显他比旁人聪慧?
但想来是他在编纂前便基于历年考题的范畴、难易程度与诸多出题博士的习惯,大致测算出来的一套题。
程书钧几乎是掐着自己的大腿,才强压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那套题他做了!如今哪里还需苦思?那破题的方向、行文的脉络,都是曾与姚博士、姜博士他们细细讨论过、反复打磨过的!
与他一般情形的还有许多人。林维明见到题目,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抬眼,对面恰好就是耿灏,下意识望去,只见耿灏也是愣愣的,似不敢相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细看了一遍。
接着便听他气得大骂一句:“贼娘皮!那卷子太难了,偏这题我没做啊!嫌太难就撂下了!完了!彻底完了!”
林维明:“……”原来他没做。
转念一想,却暗喜:他没做,但我做了呀!哈哈!
幸而那日与程大一道熬了整宿,刷题到天明。第二日还被姚博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骂得狗血淋头,却也因骂得狠,印象极深。那篇策论他改了数遍,才勉强得了姚博士首肯。
他破题角度有些偏颇,但策论本无定法,同一题,各人解法也不同。只要不跑题万里,说得乱七八糟,姚博士从不轻易否定学生自家思路,只顺着那角度引着他们深挖下去,点明偏颇之处,再引他们思量可有更佳解法。这便是姚博士授业的高明处。
他因材施教,虽骂得凶,却从不轻贱学子的所思所想。
耿灏则懊恼得恨不能就地打滚,立时便被附近巡视的厢军用恶狠狠的双眼瞪住,低喝道:“噤声!再有异动,叉出去!”他只能面目恼恨地闭嘴,想说你算什么东西竟然敢骂我?回头等我出了考场,看你还敢不敢如此神气!
但下一瞬他便没了教训人的心思,已气得眼眶都红了。
他做了那么多题,怎么偏偏就没做这个呢!
他这段日子也把那“三五”做了不少,难得如此勤奋,老天爷却这样对待他。耿灏低着头,一边想哭,一边还是提笔用口水润了润自己的笔尖,开始苦苦追忆当初这题后面附的范文究竟写了些什么。
写了什么啊到底?
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第60章 出名了 欺人太甚了!一定是有人泄题!……
春闱第二日。
一队队厢军,皂衣皂甲,神色肃然地来回在贡院高墙内外巡逻,两边高高的望楼之上也有人居高临下监视着。为免舞弊之事,贡院周遭数百步开考后全都已拉了栅栏戒严,不许任何人靠近。
贡院里也是针落可闻、肃杀依旧,上学子伏身案前,无数笔尖同时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入考的学子们大多眉头深锁、额角沁汗,正变着法儿把卷上艰涩的经义策论写出新意来。
森严的围墙,隔绝了墙外的世界,却隔不断消息往外渗透。
刚考完一日,前一日考完的考题便也被公布了出来。
一时传遍了汴京内外。
私塾官学,都将考题抄录回来争相传抄研习,顺道让自己门下预备明年下场考试的学子们也都做一遍。
国子监中年纪尚小,或是还没把握下场的学子们也拿到了好事的同窗翻墙抄回来的考题,如今都聚在知行斋中一道道看。这其中还有不少人做过姚如意的“三五”,有人瞧着,只觉眼熟,却想不起来。
记性好的却已腾地站了起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书箧,在里头乱翻一气,把自己的三五拿出来,哗啦翻到某页,定睛一看,果然!
他呼吸骤然一窒,手都发起颤来,再望向知行斋读书室里其他尚不知缘故的同窗,胸腔起伏了好一阵,才吼了出来:
“中了!今年的题!我们押中了!”
知行斋里骤然沸腾起来时,国子监官舍内,不少今日当值的国子监讲学博士也发现了此事。
他们桌案上,多半也躺着一本“三五”。
毕竟这书一开售,便有不少学子们捧着此书争相向自己的先生求教,引得他们也生了些兴致,不少人也买来翻看,或是自己提笔一试。
一试之下,对于此书,国子监的博士们还分为了两派,整日都为这三五争论不休,已在国子监的陶然亭里为“这‘三五’究竟是好是坏”辩了五六回了。年轻些的博士大多都觉着这书好,学子们读了是利大于弊的。
而年长的博士们,除了亲自捉笔编纂的姚博士与姜博士,都带着两三分“为何不请我编书”的酸溜溜以及七八分真心实意去批判这书不仅无用,还会教坏了学生!
但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邹博士便是极推崇这“三五”的。
邹博士很年轻,刚过三十而立之年。
三年前,他刚从户部选官来国子监任教,一到任便为丁字号学斋的主讲博士,初为人师便要管教三四十个少年,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因此对自己门下的所有学子都十分尽心,学业上也管教得很严苛。
旁的博士下了值大多便归家了,邹博士却会在归家用完晚食后,再骑着他的小毛驴,趁着夜黑风高摸回南斋查寝,看看是否有人翻墙偷溜出去寻欢作乐、大吃大嚼。若是发现有学子不在,他还会气势汹汹杀到勾栏院把去听戏吃酒的学子抓回来。
因此,这“三五”刚在丁字学斋里出现,便被眯着眼、撅着屁股,躲在后门偷看学生的邹博士发现了。
原以为是这些混账东西都要下场科考了还在聚众看那些香艳话本子,气得他腰后别的竹鞭都抽出来,结果进来一看,什么玩意三年进士五年状元的,说梦话呢?
再仔细一看,便引起他的兴趣,当即借来一读,又觉出此书的好处了,那天他读了一夜没合眼。
此书由浅入深,条理分明,由虚理入实务,实在颇有章法。
虽说这书透着一股投机取巧的味道……邹博士很快便察觉出了这本书的内里。说白了,它不再照着以往读书的传统法子,教人要先将四书五经逐字逐句嚼得烂熟于心,也不强求学子如驴子拉磨般,一字一句去领悟圣贤深意;反将功夫大多花在只记诵重要经义条目、琢磨答题路数、熟稔考试的文辞格式套路上。
学子用了此书,若有些心力定力不足的,便容易会变成只寻“正解”的人,而不去深思圣人的道理。读书一途便也容易成了不为明理明智,只是枯燥的应试训练,靠题目反复捶打、死记硬背取胜。
这也是老博士们嗤之以鼻的原因,在他们看来,这不叫读书,只是冲着科场高第去的!是歪门邪道、是鬼蜮伎俩、是利欲熏心了!
读书怎能如此?简直是害人不浅。
邹博士却不认同,有些话他不曾说出口,但心中却在想,如今这世道,还有人真是为了读书而读书么?谁人读书不是为了金榜题名?谁人读书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说他利欲熏心也好,说他助长歪风邪气也好,他是真心觉着不管怎么着,能叫学子们最后三十日能拔高一截,能榜上有名,即便是揠苗助长他也认了!
不少老博士拍案怒斥不许自己的学生再读这样的书,说这三五是糟践圣贤之物!还在国子监中为此事拉帮结派,闹得声势浩大,有许多年轻博士也不敢忤逆,虽没有叫学子们禁绝此书,但也默默遵从不敢再提倡。
唯有邹博士依旧坚持让自己的学生人手一本买来读,若是学斋里有那等身家清贫的,他还自己掏腰包为他们买,且根据三五里的模拟题,他自己也冥思苦想,顺着书中思绪又多出了好几张卷子给学生们做。
他一直认为,读书要因材施教。
若是年幼的童子生,四书五经都还没背过一遍,根基还没打牢的便不倡导读此书。但如他门下那些已苦读十数载、即将赴考的学子,什么四书五经也早已滚瓜烂熟,这根基早已夯实了,此时正需这般猛火淬炼、目的明确去读,没有别的,就是为了登科!
那就必得精读、熟读,将那书中题目嚼得稀烂,铭刻于心!
尤其,丙字号、丁字学斋的学子,除了卢昉一个,大多都是寒门小官小吏出身。他们不是甲乙两个学斋的高官子弟,更不如辟雍书院里有家学渊源的世家子弟或是家中有金山银山的富商子弟。
如他学斋里的柳淮言,往上数三代,家里还是杀猪的。是他曾祖父杀猪挣了家业,给他阿爷买了个吏员当,他家才开始走上读书取仕的路。又因他伯父考到四十突然得了举人有了个芝麻官当,他才因“是家族里最聪明的”被他伯父看中,进国子监读书。
他们家族三代人同心协力,拼了命,才举起一个柳淮言,才能让他能够坐在国子监里,与其他轻而易举便能得到这一机会的官宦子弟一同读书。
邹博士也是寒门出身,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那些老博士满嘴仁义大义,满嘴读书如何高贵,但对寒门子弟而言,科场扬名虽难如登天,却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他们别无选择了。
而这本“三五”,只不过将那些独属于权贵的路,劈成了两条,分了一点微末的希望给普通人罢了。
所以,今日今时,当邹博士发现压中了考题时,只觉一股热血“轰”地冲上顶门!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攥着手中那本因反复批注、解答学子疑问而早已卷边破烂的“三五”,失声大吼了出来!
他浑然不顾周遭其他博士们那惊愕侧目的眼神,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似有两团熊熊烈火在烧。
他比那些在考场上的学子还要狂喜百倍!
嘴角一旦咧开,便再难合拢,邹博士仰头爆出一阵洪亮的大笑,捏着那破书,如癫似狂,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门!
他是整个国子监里最年轻的主讲博士,丁字号学斋,是他为官为师的第一批门生。他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一身所学,那份期盼,甚于学子自身。春闱之前,国子监的博士里,唯他一人,将“三五”中所有模拟真题工工整整手抄下来,又将丁字号学斋的应考学子悉数唤来。
其他的学子已渐渐放松心神时,他还领着学生一场接一场地堂考,平日里岁考旬考榜上名次愈靠后的,他愈发紧盯着他们读。
不少老博士嘲笑他,连丙字学斋的朱炳都对他这样的行为当众嘲笑,说:“这本书不过是两个老博士寻个门外汉编的玩意儿,既非官刻,也非大儒手笔,你这般兴师动众折腾自己的学子,所为何来?你的丁字号学斋,与我门下的丙字号都是一样,除却一个卢昉,全是寒门,你们学斋里甚至还有祖上操刀屠彘的,短短三十日又能做什么?你这当博士的,竟也带头‘抱佛脚’?可笑!何况,你且睁眼看看,你抱的可真是佛脚?可别是驴脚!”
引得哄堂大笑。
这一切,邹博士都默然受了。他不觉自己有错。他也是科场滚过来的人,自认眼力不差,书的好坏,岂因编纂者的出身而下定论?他不管不顾,依旧每日天不亮就盯着学子刷题、收课业,夜夜熬油点灯,伏案批阅。日复一日,月余下来,他人瘦脱了形,年纪轻轻还有了好些白发。
但他就是如此,与丁字学斋的学子们一道,将那本“三五”从头至尾,硬生生啃了两三遍!甚至他自己因受此书启发,也编了考题加考。每一题,每一解,每一处重要的条目,都让他的学生啃透、嚼碎,再咽下去了。
便是春闱前一晚,别学斋的学子早已放松歇息,他却仍将丁字号的人拘在学斋里,不许他们出去闲逛吃酒。
灯火昏黄,他立于堂前,对着这群即将上阵的弟子,说了最后一番话,一开口便是一句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