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67节
墨条也得是拇指长,宽窄不得超过小指,更不许用大墨锭。
姚如意选的这白泥陶土火锅砚便正好,不仅能带入考场,还不像其他砚台那般浅而敞开,研了墨一两个时辰便能干透,又得重新滴水研墨,简直浪费时间。
它形如羊肉涮锅子,内设双槽。墨汁研存于中槽,外圈槽注水,盖上严丝合缝的盖子,能保三日不涸。
还因陶土是低温双层气孔,它比瓷器更透气,并不会使里头的墨水变成臭墨,打开还是一样满是墨香。
这是文房用具一类,还有吃食!科考一考三日,不能离场,吃的便也极为重要。她的“加油包”里,汤饼管饱坚果雪饼解馋,若非肉肠易坏,她高低也得往里搁两根。
用的吃的有了,便也得追求追求精神安慰了。
兴国寺的开光上岸符,只是个薄薄的竹片无事牌,只刻了吉祥纹样,一个字也没有。是她与兴国寺要的“专属福利”,竹片裁好上油,便由无畔的师父拿去佛前受香火开光,之后免费搭在这书囊里,是赠品。
这事儿兴国寺乐得周全。自她那“雪饼”和“松雪酥”托兴国寺的糕饼作坊生产,短短几日便大卖,如今仍一饼难求,不少善男信女们拜罢菩萨,便专要买两匣子米饼回去。除了信众,兴国寺名下开在市井中的糕饼铺子也是日日售罄,如今产出仅能供应半天的量。
若不是姚如意和他们早便立下契书,约好无论如何都要优先供应她所需的货量,否则连她这儿都供不上货了。
供不应求,如今兴国寺的监院已调了不少名下其他作坊的糕饼师傅来,要加大米饼的产能了。
说回这科举加油包,姚如意主打的便是捆绑营销。
要的便是实用、贴心。
而且她是头一个想到这么做的人。
每年春闱都是文房铺子和书肆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往年也会备些雕花刻字的吉庆物件,但从没人跟姚如意似的,把吃的用的拜佛的全合在一块儿,扎作个整整齐齐的锦囊福袋。
所以她一卖,又占了个新鲜有趣,数量又不多,便更易引人买。
刘家书肆见她卖得红火,慌忙也凑出个“魁星福袋”,有样学样地搁了些吃食用具、五帝钱。但学生们都不大买账,一是他那是临时凑的,书袋子做得粗针大线,东西备得不如姚如意的细致下功夫。二呢,也不知是谁传出来的,说自打买了她的登科锦囊后,刷题如有神助,连续做了两套三五模拟卷,下笔如有神,还罕见得被先生们批为甲等!
于是众人都眼热了,纷纷认为她的无事牌真有神明庇佑。
姚如意哪好这样宣扬?万一有性情轴的落榜了,回来寻她麻烦怎么办?她差点要与他们说要相信科学了。但名声却已传出去了,她愈是否认,他们愈发深信不疑,来预定之人也愈发多了。
头一回,她只备了一百套,原是试水,刚挂出来便一扫而空,又赶忙请程娘子补货,第二回 货还没交呢,便又预定了三百多份。
但这几日程娘子日日在做,也做不过来。
姚如意从未想过去外头寻别的绣娘来做,程娘子多关照她呀,她怎能肥水全流外人田?况且,不像外头有些商户喜欢杀熟,与你合作得久了,还想着利用着份信任一门心思抬高价儿,程娘子待巷子里的街坊邻里都好,请她做活,她从不跟邻居们收高昂的工价,她对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是这样,只收自己该收的钱,做活还仔细。
她便想着宁可少卖些,也不要伤了人家的心。从前都是寻程娘子订这些的,忽然找了外人,她心里该怎么想呢?虽知晓以程娘子的性子只怕也不会计较,但姚如意下意识还是不想这么做。
这些日子托春闱的福,她两间铺子的生意都极好,每日数钱都以贯来数的,她已很是满足了。
不过,便是程娘子安贫乐道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听闻之前程娘子的裁缝铺生意清淡,进项要么靠巷子里的街坊老主顾照顾照顾生意,要么靠学子们偶尔来拆补衣裳,虽清贫但也能维持生计,程娘子虽也会苦恼攒不下钱,但还算知足常乐。
前日婶娘们都在姚如意杂货铺嗑瓜子吃鸡子儿取暖说话,俞婶子还怪道怎么都不见程娘子的人影,把瓜子皮吐在手心里,问姚如意她都在忙活什么呢。因为程娘子以前每日都会出来一块儿来闲聊的。
当时她一听都心虚,不敢接这茬。
就因接了她这登科锦囊的活儿,程娘子还日日被学子们催促,请她做得快一点,这马上要春闱了,不能人手一只,他们极其焦虑!
程娘子哭笑不得,被催得紧了,便再也没有一日能出来闲话。听程书钧说,她和周榉木一样,已经想招个徒弟来了。
就这么紧赶慢赶的,一直到今日才又新赶制出来二百个锦囊。
果不其然,未及盏茶功夫,这两百个锦囊便被那学子领来的同窗卷去大半,很快又闻讯而来一大波人。
先来的尚且还有花色可挑拣,排在后面的也不管了,有什么样儿就拿什么样儿的吧!反正开光无事牌都是一样的。
半个时辰后,两百个便全抢光了,一个也不剩。方才那会儿,有闹着要结账的,有为了抢锦囊打架的,有闹着要加钱多装几块汤饼的,姚如意只觉着有几百只鸭子在她耳边嗡嗡叫,真是给她忙出一头汗。
她就这般忙到了午后,终于杂货铺里没了客,俞婶子端来浸着杏花的水盆叩门,叫她出来,一块儿晒晒春日,躺着敷花。
刚进了三月的午后,离暑热还远着呢,春日和煦温柔,落在人身上毫不刺目。国子监后门那棵老榆树发了不少新叶,长得极快,枝头的叶子又嫩又亮,投下一地碎碎的影子。
胡床便支在俞家和姚家中间的水渠上,上头铺了藤席,搁了几只草编软枕,边上还摆了小桌案,沏了一大壶馨香的杏花茶。
婶娘嫂子们早已三三两两,半坐半躺在上头了,每人脸上都敷上了一朵朵、一瓣瓣红杏花,像点了无数花钿一样。
姚如意一出来,俞九畹便挪出个空儿,招呼她过来坐,也把她一张脸都贴得满满当当。杏花泡了水,冰冰凉凉又清香,贴在面上慢慢被涤荡过来的午后微风吹干,果真有些春日的惬意意味了。
英婶子出了月子,抱着她家刚满月的女儿也来了。满月的小囡褪去了刚出生的浮肿与胎红,又有了奶水的滋养,一眨眼便变得白白胖胖。尤其她生下来本就胖乎结实,如今裹得严实地睡得藤编的睡篮里,更像个大元宵了。
众人围作一圈,将英婶子和小婴儿都围在里头端详,有说眉眼像林司曹的,眼皮深深的两道褶,日后眼睛小不了,也有说鼻子嘴像英婶子的,小巧好看,总之样样都稀罕。
姚如意也看得新奇,那么小一点的人,睡着时两只小手蜷起成拳,还有十个胖胖的指窝。
她悄悄摸了摸她小小肉肉的手背,惊讶地睁圆了眼。
好软好软,水豆腐似的。
她犹豫了会儿,伸手再摸一下。
软绵绵的!
一旁,也被贴上杏花面膜的英婶子与婶娘们开始聊起育儿经了,月子里胖了几斤,夜里又吃几回奶,说完了女儿,还说起林司曹准备给小石头正式取个大名了……
姚如意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她正有趣地摸这小宝的指窝玩呢,一个个轻轻的戳过去,手腕也好玩,腕子叠着两圈肉褶,摸起来也是软软的。
俞九畹也低头望着林司曹的小女儿,但眼里不仅有羡慕,还隐隐有对自己孩子的思念,她的儿子也才两岁,夜里不知会不会找娘呢……想着想着鼻头便有些酸热,她仰起脸来,不愿再去想。
忽而,她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自巷子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林司曹家的三郎和四郎。
英婶子生下妹妹后,一家子商议过,也问了家里几个孩子的意愿,最终便让林三郎与四郎自国子监童子学舍退了学,打算将两人送出去学账房或是刻字,但被来瞧妹妹的姚如意听见了,几番商议过后,这二人打半月前便开始跟着林闻安了。
此时,俞九畹望见林三郎手里拎着个花篮,林四郎手里提着一只糕饼盒子,目光便微微一凝,意味深长地笑了。
姚如意正低头玩孩子的手玩得兴起,就见俞九畹忽而轻笑了一声,拿胳膊肘撞了她一下:“如意,喏——”
她顶着满脸花,茫然一扭头,便望见了打巷口进来的林闻安,他正好踏入满地斑驳树影中,身影颀长,眉眼深邃,即便距离那么远,也能叫人一眼便认出来了。
俞九畹先抬手摁了摁因嘴角咧得太开而险些掉落的杏花瓣,才小声在姚如意耳边打趣道:
“某些人跟我爹似的,颠颠儿地买了杏花来呢。”
姚如意脸微微发痒,见林闻安目不斜视走得越走越近了。
她心想,这也是“变化”的一种。
林闻安似乎已忙完了最紧要的差事,近来这些时日下值归来都很早,还总爱给她捎带些小玩意儿。
第56章 窗户纸 原来,他也一样。
今日晴光甚好,林闻安叆叇落在衙署了,为避日光刺眼,一路走来目光便微微低垂,只望着自己眼前三步远的砖石地。
一直走到极近了,都到了姚家门前,他才发觉这横架在雨渠上的胡床,四五个转过来瞧他的花脸妇人里,还有个极眼熟的也混迹其中。
嗯?如意也在。
林闻安步子停顿了一下。她原本也在胡床上歪着,脸上敷满了花瓣,正与巷子里的几位婶一齐茶饼晒太阳。
大老远见了他来,才慌忙坐起来,还捋了捋头发。
林闻安见她面上层层叠叠糊着碎瓣,虽有些滑稽,但却衬得一双杏仁眼愈发乌亮饱圆,如小鹿一般,更有几分别样的美。
与胡床上的妇人们目光相触了一瞬,林闻安便垂眸颔首,略躬了肩脊,先自向她们行了半礼。
他虽有官身,但在年岁上与俞婶子几人比,终究是晚辈,当先行礼。
胡床上的妇人们大老远见了他,早已收敛了自己懒散的姿势,见他这般谦逊不摆架子,都忙直起身,先避过他的礼,也纷纷欠身回礼。
俞婶子还笑道:“林大人今日下衙倒早。”
林闻安应道:“近来清闲。”答完,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如意脸上,在那几片杏花上停了停,又似不经意般转开,问道:“丛伯可在?”
姚如意刚张了张嘴又闭上,她还不敢在外人面前直呼其名,便含糊地略去前半句,只道:“丛伯还未起呢。知行斋的学子近来读到夜深,他昨夜三更过了才歇,我便让他白日里多睡些,不急着起来。”
“如此便罢,不扰他了。”林闻安点点头,也没多说,转脸对伸长脖子偷瞄自家妹妹的林三郎、林四郎道:“今日差事紧,累你们也没顾上吃午食,现下先回家去吧。” 顿了顿又补一句:“往后也是这般,进了巷子便没了你们的差事,不必再守那些衙署里的规矩,都自在去耍吧。”
林三郎和林四郎一个十二、一个十四,正是猫狗都嫌的年岁。原本正在林闻安身后偷偷对妹妹和亲娘做鬼脸,冷不丁被点了名,立刻收了嬉皮笑脸,肃整衣冠,深深一揖:“是,谨遵大人命。”
这俩小子从前还敢嬉嬉闹闹管林闻安叫小叔,林闻安并没有纠正过他们,但自打跟了他进宫当差后,见了宫里那些戴纱帽穿锦袍的人物都要停下来对林闻安作揖行礼,便再也不敢造次了。
英婶子见家里的猢狲总算有人能治了,忍着笑把两个衣冠一新的儿子招呼过来,小声关怀道:“林大人还替你们置办了新行头?”
俩小子立刻得意起来,也不晓得避讳,撩起身上鲜亮的缎面衣袍给英婶子瞧:“娘你摸摸,是贡缎呢!林大人今儿带我们去衣帽作领的,连里衣鞋袜都是新的,取来时还贴着黄笺呢。”
林闻安目光移开,还是没去纠正这俩半大孩子夸大的言语。
他知道林司曹家里艰难,又好面子不敢来求他,如意开口,林家这两个孩子才会跟着他。他便从自己的俸银里分出两份,给林三郎、四郎发了与胥吏相等的俸禄,又用自己的银钱为他们置办了几件宫里的好衣裳。
说是贡缎,外头瞧着唬人,但其实这一类是宫中衣帽作千挑万选后剩下的,专供应衙门小吏穿,连官服都不算,花了钱便能办两套。不过这林三郎、林四郎两人仍属于他的“私僚”,与沈海他们这般经考录进来的小胥吏终究又不同。
英婶子却不知道这些,她只觉着这针脚这料子怎么看怎么好,伸手抚了抚,贡缎凉沁沁的,叫她都不敢用力了,心想,这样的好衣裳穿在这俩猴儿身上可真是糟蹋了。
一会儿就得叫他们赶紧脱下来,好生用铜茶壶底熨了挂起来才是。
回头还得向程家娘子或是葵婶细细讨教浆洗如何浆洗,这样金贵的料子……英婶子如今已经开始愁了。这俩孩子日日要穿出去的,不仅是他们的脸面,也是林大人的脸面,可别给洗坏了。
林三郎、四郎还摸着衣裳,晃着脑袋嘚瑟呢。
他们平日里读书虽也喊苦喊累,但骤然真退了学,与往日交好的同窗们都分开了,见他们还日日背着书囊进学斋,独自己两个离了群的鸡似的,心里便也有些惶然,夜里愁得睡不着,不知自己日后会如何。
不过,真跟着林大人进了宫里的衙门当差,两人才算开了见识,如今早把那些愁绪抛诸脑后了,两只猴子暗暗对视一眼,恨不得等林大人进了屋,立马便寻以前的同窗吹牛去。
虽说之前已跟好友同窗们吹过好几回的牛,但今日刚发了新衣裳,怎么能不再吹嘘一回?对着汪汪和大黄他们都恨不得也说一遍。
不过他们也只敢炫耀炫耀衣裳、说说宫里的大脸狐狸,还有那几只胖得比鹅还肥的仙鹤,其他东西一点儿也不敢往外说。
当初进军器监前他们签的是死契!
泄密既死。据说不仅仅是他们两个,全家都要被抓去菜市口砍头。
当时签完那契,两人吓得都不敢自己睡,死活要挤进大哥林维明的屋里打地铺,结果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半夜里还被大哥的连环屁崩醒,小石头困得眼睛都没睁开,熏得连滚带爬翻下床来,直接摔他们俩身上了。
差点没把俩人隔夜饭砸得吐出来。
不过后来听林大人身边的内侍福来说,在宫里当差的人,个个都要签字画押,也没见谁被砍头了,只要管住嘴巴就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随着时日长了,林三郎、林四郎才慢慢放下心来。
他们如今便跟着福来、财来两人一起顾着林大人在衙门里的大小事。福来、财来不识字,只能干杂活,他们俩书虽然读得不怎样,但识字嘴巴甜,没两日把旁边文书房的小吏们都摸熟了,能帮着传话跑腿儿送东西,甚至整理文书。
林闻安也觉着多了这俩兄弟不错,毕竟他不爱说话,派活下去,丁是丁卯是卯。底下人不免会抱怨难做,他从不多解释,因他无法理解,在他眼里,有这啰嗦抱怨的功夫事儿都做完了。
但林三郎和四郎去传话时会说得很软和,即便对着小吏们也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大人:“辛苦大人们了”“您茶都凉了我替您换一杯去”“等您忙完了我再来取”“咱大人也是没法子不是,上头催得多紧哪,还有三司借计审之权常来盘查,唉!难哪……”
林闻安后来有事寻文书房主事,路过吏员盘账的屋子,听见里头算盘噼啪响,几个小吏加班加点算账,嘴里咬牙切齿地骂三司使那群鳖孙总找茬,竟不再抱怨他了,也觉着颇为好笑。
这俩孩子还挺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