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开小卖部 第8节
更遑论多年未见的林家人了。
姚启钊耷拉着松垮的眼皮,默然半晌,没来由地伤感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絮絮叨叨地嘱咐姚如意:“有桩事还得劳你跑一趟。林家既将这宅子托付给咱们,我这腿脚不便,只得烦你隔三差五去开窗通风,散散霉气。明日将钥匙与你,你去瞧瞧,莫叫蛇虫鼠蚁在里头做了窝。”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姚如意随口应承下来。
又闲话一阵,她便端来热水,让老爷子自己洗漱。
见他颤巍巍地收拾停当,姚如意才吹灭了屋里的灯,关上房门。
随后她又推上小车,预备去小货行街采买鲜蛋,这回多买些,如今的天气鲜蛋搁在地窖里存着,放三四日也不成问题,这便省得日日出门了。
刚开门,便听噗通一声,似有什么物事从门上跌落下来了。姚如意就着院子里的灯笼弯腰一瞧,竟是一条鱼。
怎会有鱼?哪来儿的?她拎起来左看右看,又往巷子里探看了会子。
没人啊。
略一思忖,她先将这尾肥硕的桂花鲈拎进院里。推车出巷时,顺道向值房的老厢军打听可有人来寻她。这条夹巷生人进不来,果然一问便知。
竟然是伍氏来过,还送了她一条鱼。
但她怎么没进来?这且不论,她定是知晓自己摆摊的事了……说来唏嘘,除却姚爷爷,这世上最了解原主的,恐怕就是这位素来不待见她的堂婶了。伍氏不比巷子里的街坊,须得想个周全的说辞搪塞过去才是。
姚如意心思转了转,低声与那厢军道过谢,便接着往外走去。
汴京城中夜市繁盛,夜里街上比白日还热闹,灯火煌煌、人流拥挤,姚如意推车都走得小心翼翼。
那家杂货铺掌柜见她这回要得多,很好脾气地给减了价,比白日还便宜些,合下来一枚鸡蛋半文多,划算了不少。
回去路上,忽而闻到一股浓烈辛香,见有人沿街推车叫卖汤饼从她身旁经过,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碗碟炭炉小锅摆得满满当当的小车、那油炸面饼的香味儿,这…这不是书中女主发家致富的泡面吗!书中女主开了面馆后很快便做了油炸泡面、做了泡面酱底,还是书里前期的重要剧情呢!
当时她半夜看到吃泡面这一段,馋得也想泡个面吃,可惜身体不允许,只能硬馋。
因此印象极深刻。
眼看就要擦肩而过,姚如意来不及细想,忙出声将人叫住了。
不多时,她的小车上便多添了三口粗陶酱缸、半麻袋油炸面饼。
姚如意把麻袋仔细捆好,心中雀跃:早该想到的!什么东西和茶叶蛋最配?当然是小卖部里免费供应热水的泡面啊!
以前卖这个可受学生欢迎了,早读的铃声一响,姚如意便摆好暖水瓶等学生乌泱泱冲到小卖部,跟她选一包泡面,再要个卤蛋、王中王,就自己去旁边拿不锈钢盆和暖水瓶,窝在小卖部外面的小桌上呼噜呼噜地开吃。
这样搭着茶叶蛋卖,她只要烧点热水、供应些碗筷,省事又能多挣钱。她对小卖部食物的定位十分清晰:不必做新奇的发明(她也不会),但一定要好吃方便又实在,这样不方便出去买的国子监师生便会就近在她这儿买了。
明儿就这么卖!她兴冲冲地往回赶。
回来后,她也还不能歇下,先将明日要卖的鸡蛋洗干净,用酒煮过,轻轻敲到裂而不碎,再泡进卤汤里。因为浸泡的时间长,可以不用煮沸,这样泡一整晚也不会烂,明日一早生火就能卖,她也不必太早起来。
做茶叶蛋是很省功夫的,这也是她选择做这个的原因之一,毕竟原主身子才将将痊愈。
之后再将库存的鸡蛋慢慢地吊送到地窖里存着。
草草梳洗后,姚如意歪在榻上揉腿拉筋——这身子骨大病初愈,平素又少劳作,稍一劳累便筋肉酸疼,不好好拉筋放松,一觉起来铁定就走不了路了。
不过,原主瞧着瘦小,其实体格子好着呢!日子长着,她多吃饭多干活,一定会强壮起来的。到时候就像外婆一样,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天卤三百个蛋再干点别的,都轻轻松松。
窗外秋虫唧唧,凉风又从门缝漫进来,姚如意用脚压住被子,身子一滚,就把自己裹成一条只露出脑袋的胖乎毛巾卷,脑袋刚沾着枕头,便像断了电似的,暖和又舒服地睡着了。
她倒是睡得美,孟博远却睡不着。
孟家就在巷口厢军值房左近,绕过国子监南斋的岔道,便见两扇新漆的朱红大门。二进的院落,前厅前院连带跨院俱改作了雕版作坊,后宅六间厢房挤着一家老小。
这宅子自不及外城旧宅宽敞,还是典了外城大宅又贴补七百贯钱才置办下的。
他三哥孟庆元今日已回衙署当值,但他在家中处境并未因此松快。
他与程、林二人留在学斋抄书时,朱炳便来孟家开模印过些日子的旬考试卷。这朱炳罚了他不算,还添油加醋,将他课堂上打瞌睡的事告到他父亲跟前。
孟父教朱炳数落得冷汗涔涔,只觉着自己整张脸皮都被人活揭了下来扔在地上踩,不仅对着朱炳连连作揖赔罪,连印卷子的印钱也没收,自然憋了满腹火气待顽劣的儿子归家发作。
偏偏孟博远今日还回来的晚。
孟博远心里也委屈得紧,他和两个好友肚子里就垫了俩鸡子儿,赶到膳堂时,案头只剩乌糟糟几样残羹,膻气冲鼻的山药林檎羊肝羹在大肚陶瓮里翻滚着,已经熬成了灰棕色的浆糊糊。
三人在那桶泔水前相顾苦笑,这才索性各自返家。
他们三人家都在夹巷,距学堂不过几步脚程,故都不住国子监的南斋学馆——国子监成立得早,供学子住宿的学馆也是二十年前的老房宅了,至今不曾翻葺过,十二人一间大通铺,还不如辟雍书院的学舍舒坦。
听闻辟雍书院的学馆四人或六人一斋,明窗净几,桌椅斗柜一应俱全,连茅房都熏香备枣,更备有香巾。
就很羡慕。
但他们虽然住家里,一日两餐却多在膳堂将就。家中既无显贵门庭,又非身家豪富,自然比不得甲乙学斋那些公子哥儿,成日里豪奴簇拥,三餐茶饭都有人奉到案头。
他们三个,连个书童都没有!
细论起来,甲乙两斋的学子也从不去膳堂用饭,不是乘车回家用膳便是早就在去樊楼潘楼沈记等大酒家定了席面,这膳堂也就只能折腾他们这些小官子弟的五脏庙。
晨课太早,家里生火造饭赶不及,倒不如花几个铜钱在膳堂凑合。午间国子监的后门是不开的。他们便揣些炊饼烧饼充饥,或是热些点心,草草咽下又又要赶着听讲去了。
晚间原该归家用饭,但学了一整日的课,好不容易能松快松快,和同窗们结伴吃饭才另有一番滋味,十天倒有五天都能约着翻墙出去吃各式各样的路边小摊儿,于是家里也懒得做他们的饭了,留点剩饭剩菜便算聊表心意了。
但孟博远今儿回到家,等待他的连残羹冷饮都没有,只有他爹铁青着脸候在前厅,手把藤条都攥得咯咯响。
“畜生!”孟父见他进门便暴喝,“去你阿爷灵位跟前跪着!”
孟博远垂首便跪。
第10章 汤饼香 你就说吃不吃?
小时,孟博远也曾为他爹的偏心暗自伤怀,如今早已习以为常,此刻既不惊慌也不心酸,只是撇了撇嘴。他早料到他爹的脾性,这顿打横竖躲不过,只是没料到来得这般快。
藤条挟着风声"啪啪"抽在脊背上,孟博远咬紧牙关绷直腰背,疼得面色由白转青,愣没叫出一声来。
夜色渐浓,孟夫人关氏带着两个伙计家的媳妇逛罢夜市,正美滋滋抱着好些从布帛铺买的时新料子回来,刚迈进门槛就听得院里闹腾,忙将衣料往旁人怀里一塞,提着裙角赶去一瞧:
见亲儿子又被抽得皮开肉绽,这还了得?她一个箭步上前护住,厉声道:“要打连我一块儿打!横竖打死我们娘儿俩你就舒坦了!孩子一回来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打要罚的,你倒是让他说说话啊!”
“朱博士难道还会冤枉了他?他自个不争气!本就蠢笨,还不肯勤读,为他费这般多心思、银钱供他读书,他还在堂上打瞌睡!还叫先生告到家里来,我的脸面都叫他丢尽了!”
关氏是蜀州人,脾性最泼辣,闻言柳眉倒竖,当即起身辩驳:“四郎昨儿天亮才歇下,今日哪来的精神读书?何况,人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国子监里不还有个五十八的老监生?四郎才多大年纪,你这当爹的急什么?怕自个活不到儿子高中吗?”
“少壮不努力,莫非你要纵他蹉跎到五十岁?都是你这当娘的惯着……”
孟父嘴上虽硬,眼睛却偷瞄关氏脸色,见她眉头越挑越高,声气便渐渐弱了,藤条也慢慢收到了身后。
“你这是什么胡话!与我何干?我与你孟家生儿育女,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好好好,你若是不想要这个儿子,日后便叫他改姓关!我明儿便将他送回蜀州去,叫他与我老父膝下侍奉,也是孝道!”
“你…你胡搅蛮缠!”
“呸!你才胡搅蛮缠!你年少时读书不也一塌糊涂?可曾挣得半分功名?倒有脸教训儿子!说起来你现去应考也不晚,你不也才四十好几吗?我看正是闯的时候!明日我就备二两银子去找刘主簿,看能不能让你也进学,倒要瞧瞧你这当老子的,能不能比四郎强!”
孟博远低头跪着,看似老实,实则憋得嘴都要抿烂了,拼命掐自己掌心才没叫自己笑出声来。
娘亲威武!
关氏越说越气,越骂也越起劲,叉腰冲上前,染得鲜亮的指甲正戳孟父的鼻子继续怒骂不停,孟父万万敌不过,抹了把被喷得湿漉漉的老脸,想逃,又被关氏追到门外,拧住了耳朵一路骂到院外。
孟博远支着耳朵听,直到他爹狼狈得越逃越远,听不着了,他才揉了揉肚皮,怅然望天:娘光顾骂爹了,都忘了他了!
好饿,幸好还吃了俩茶卤鸡子儿。
孟博远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蹭到门边张望。见他爹不知逃往何处,雕版坊前院里也没人经过,静悄悄的,此时不逃更待何时?但西边一间敞厅里还亮着灯,被孟父专门聘来刻字的易老师傅还坐在矮凳上,面前横着块松木板,一脸肃然专注地捏着斜刀刻版。
他身边还立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徒弟帮着打下手,余光瞥见孟博远做贼似的探头探脑,忍笑眨眨眼,转过身把自己师傅的视线挡住,又把手背到身后,悄悄冲他摆手。
“阿翊,谢了!”孟博远笑嘻嘻作个揖,一溜烟跑了。
孟博远心大得很,溜回了房倒头就睡,迷迷糊糊时还想着,还是好饿,要是能吃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饼再睡该多好啊……
一觉睡到辰光微露,窗外忽起一阵阵竹哨声,支开窗子,便见林维明在他家围墙外蹦跳着冲他挥手,猴儿一般地鬼叫唤。
他匆匆换上衣裳,胡乱洗漱一番,马不停蹄地抓上书箱,揣上关氏烙的烧饼和偷偷塞来的银钱,临出门还不忘揉揉他家那只看门黑犬百岁的大脑袋,夸两句好狗狗,这才匆匆去与林维明汇合。
“今儿怎么这般早?”孟博远诧异,平日可都是他去林家把人拖起来的。
“我昨儿立了誓要发奋读书。”林维明一脸正经。
孟博远朝天翻个白眼:“这话说了没有三百回也有两百回了,且看你能坚持几日。”
“嘿,你这人,怎么见天泼我冷水?”
“还用我泼?哪回不是你自个喊累撂挑子!”
“这回不一样!”
“你昨个去上坟烧纸啊?”
“什么?”
“糊弄鬼呢!”
两人斗着嘴转过街角,便见姚家门前围着不少人,嘈杂热闹得很。
茶卤鸡子儿的香味又随风飘出来了,除此之外,似乎还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浓香,这香气一冒出来便飘得满巷子都是,霸道得很,都把茶卤鸡子儿的味儿也盖住了。
“姚小娘子这般早就开张了?”孟博远伸长脖子张望,吃惊道,“她还摆了桌椅……这香味……不是速食汤饼的味儿吗?”
自打五六年前沈记出了一种用热水冲泡便能即食的“速食汤饼”,之后便在汴京城中风靡,经久不衰。如今汴京城里早已不止有沈记一家会做速食汤饼的了,各家还有各家擅长的酱底,譬如沈记是红烧味与酸菜味做得最地道,后来居上的州桥“陆家汤饼”做得是刀削速食汤饼别有风味,另一家“汤师傅”汤饼作坊里出来的,鸡汤味酱底更是一绝。
孟博远以前也格外爱吃速食汤饼,有段日子吃多了上火,舌上长一黄豆大的疮,吃饭喝水都疼,他娘一面骂他活该一面还把盐倒他嘴里,疼得他在家又蹿又叫,之后家里也再不买速食汤饼了……如今已好些时候没吃了。
此刻他闻着竟又口舌生津,忍不住咽唾沫。
林维明早也闻见了!
姚家门前多加了两个煤饼炉子、三张小矮桌并几张小板凳,蒸腾弥漫的白雾热气里,一个炉上仍煮着大肚陶瓮,里头的卤汤滚沸咕嘟作响,卤得棕亮的鸡蛋在冒着泡的卤汤里堆得满满当当,小山一般。
另一个炉子摆在桌椅的那头,上头驾着大提梁陶壶,正烧热水。
两人循香而去,越近人越多,最后几乎是挤进去的。
姚小娘子的炉子前早围了不少学子了,人来人往的。有来买茶叶蛋的揣了就走,也有兴冲冲的学子已围坐在姚家门口的小桌上吃上了,那人穿绫罗,白胖白胖的,也不爱惜书本,随手便拿书箱里的书卷压在陶碗上头,手里捏了筷子勤等着吃呢。
腾腾热气中,姚小娘子围着花布头巾,襻膊高高卷起袖子,露出细条条的小臂,她站在炉子后头,叫炉火烘得两颊发红,鼻尖都凝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拿笊篱捞蛋一会儿又问人要什么酱底的汤饼,还要利索地给人夹面饼拿碗收钱。
孟博远和林维明刚过来,就听旁边就有人问道:“姚小娘子,你这一碗汤饼加个茶卤鸡子儿得多少文钱?”
见又有人来问,姚小娘子手上不停,还赶忙扭头答道:“汤饼不同口味都是一样价,面饼一饼十二文,酱底一文,热水一文,茶卤鸡子儿三文,一共十七文。”
那人便要了个红烧味的,她便麻利地取过碗盘来,摆好面饼,舀勺酱料再添个蛋,往旁边一指:“郎君自取热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