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自从我守在第一这个位置上开始,两人偶尔就会出现在场边,尽管当我站在领奖台上看他们时,依旧是不苟言笑的两张面孔,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是高兴的。
  因为紫式这个名字,高高挂在第一的位置。
  他们一向喜欢高的东西,家里人都是高个子,学校里的成绩排名必须高,既然选择了射击,那在这里,我的名字也必须出现在最高的位置。
  必须是第一。
  因为这是我自己选的。
  这是他们的原话,一家之主的父亲这么说了,于是母亲也重复。
  我以为这样就够了,尽管我已经感受到高台之下不断攀升的恐慌...形似泥沼的深渊正在试图将我拽下。
  但我还是强迫自己不去看,别去想,射击的时候就好好瞄准,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多想,别听,别看,别想...
  开枪。
  你没有天赋,但你足够努力。
  你努力到让所有人相信你有天赋,连那个原本对你这种靠家世入部的人不屑一顾的教练都说你说不定真的有才能了。
  连父母都被你骗过去了。
  只要你继续努力,继续拼命努力,继续舍弃一切、全力以赴地努力——
  开枪。
  你就能做到。
  你就能守住,自己唯一作出的决定。
  那一天,当发现身边那个从没见过、但是已经和我一样是三年级的选手,已经不断开出令我望尘莫及的子弹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撒的谎是多么可笑。
  更可笑的是,这样明显的谎言,居然也瞒过了我原本以为难以逃脱的世界。
  我们都信了,紫式庭礼的天赋。
  可惜也到此为止了,当你的子弹越来越接近正心——并怎么都不肯挪开一步时。
  我就知道了。
  中岛。
  这样的我,怎么也不可能追上你开出的子弹。
  因为紫式是别人,庭礼才是我,紫式庭礼的天赋是假的,中岛夜游光的天赋...
  才是无可撼动的真实。
  可我突然有些不甘心,不甘心被真相打败,不甘心辛苦编造的谎言就此破灭。
  我是个骗子,但却是个成功的骗子,我骗了教练、父母、同学、后辈...这么多人都被我蒙在鼓里,连我自己也深陷其中。
  我享受这个谎言和它带来的一切。
  不用等到以后,现在就可以离开那座庭院,尽管只是短暂地离开。
  不用被成绩单上的数字、公告栏上的排名困住,尽管赛场上也有这些,但后者是我自己选的。
  不用在家庭聚会时被和同辈的孩子关在一起——像毫无尊严的蝈虫一样比谁斗得过谁,谁是更讨喜的那只,我不是只有成绩,我还有射击,尽管后者也是成绩决定的,但是是我自己选的。
  ...
  ...
  ...
  以及,在扳机扣动的那一颗,如释重负般的解脱...尽管也只是短暂的解脱。
  但所有这些,只有在虚假的世界里才能成立,只有守住那个谎,才能守住这些宝贵的假象。
  可如果我快要守不住了呢?
  只顾着杀死你圆心之后的我——这样的你,自然是不会发现,在那场比赛的某个时刻,你曾领先于我。
  已经守不住了啊。
  意识到这个事实,我几乎快要崩溃,别说是扣下扳机,连有支撑的步/枪都快重重砸下——
  还好,只是几乎。
  我没有天赋,但那次比赛为什么是我赢呢。
  因为我作弊了。
  当我害怕到不敢开枪,不敢面对真实与虚假之间逐渐明晰的界限时,我选择了作弊。
  这是我撒下的,第三个谎。
  但我也没想过她真的能赢你,在选择交换的那一刻开始,我想的只是不要输得太难看。
  我依稀记得,那是第三十一发子弹。
  我开出的最后一发子弹。
  在那之后,害怕到不敢开枪的我,就把枪让给了一个能代替我开枪的人。
  一个只要能成功,就什么都愿意做的人。
  一个只要能站到最高的位置俯视其他人,就能发自内心地微笑的人。
  一个无所谓撒谎,无所谓惭愧,无所谓听从大人们的安排,更无所谓被自己在心里鄙夷、厌恶、甚至憎恨的人。
  一个看见有人浪费时间、浪费天赋、浪费任何可能能让她出人头地,乃至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就会恨铁不成钢的人。
  从第三十二发子弹开始。
  第三个谎言,从第三十二发子弹开始。
  她是我撒的第三的谎言。
  从第三十二发子弹开始。
  就没有庭礼,只剩下紫式。
  所以当我再次问起能否用原来的名字叫我时,很抱歉,那也是谎言。
  我只想确认庭礼有没有擅自跑出来,或者说,活过来。
  “紫式同学。”
  “紫式前辈。”
  “紫式。”
  很好。
  这次的谎言,没有露馅。
  为了维持这个谎言,维持这个趋近完美的谎言,我要比紫式还像紫式。
  不用任何人提醒,我每天都会检查头发的长度。
  任何人第一次见我,都会以为我是男生,甚至连叔叔都摸着我的头说,如果小礼长大了,应该跟我很像。
  但他说反了,是我在像那个早就死掉的小礼,而不是刚刚死去的庭礼。
  因为没有人会叫那个人小礼。
  那是属于被父母期待着的孩子的爱称,庭礼没被她的父母爱过,就连她不想要的期待,也只属于紫式。
  但无所谓了,只要继续扮演沉迷于虚假的紫式,所有人都会高兴的,紫式自己也会高兴,就连死去的庭礼也会高兴——因为她最想守住的谎
  言,不会再被任何人戳破。
  “庭礼。”
  我一点也不意外。
  消失两年以后,当我再次见到你的子弹,我就一点也不意外这一刻会到来。
  你会再次从我这里夺走定义真实的权力,用你无可撼动的子弹,戳破我摇摇欲坠的虚假。
  可我一点也不生气,甚至也不恐慌,还能站多高,会跌入怎样的深渊,都无所谓了。
  只要知道,你没有被紫式和她的队友不慎给你带去的压力压垮,你的子弹,也没有被外力引向错误的方向。
  就足够了。
  可是为什么,明明已经知足了,明明已经作出决定无论是紫式还是庭礼,哪怕已经分不清楚,哪怕这种迷失的恐慌已经先谎言破灭的恶果找上我——
  我还是试图向你确认。
  这次不是撒谎,不是对自己确认,我只是单纯地想问你,哪怕是不认识紫式,也不认识庭礼的你。
  现在的我,到底是紫式,还是庭礼?
  我应该成为紫式,还是庭礼?
  在你重回赛场,拿下全场第一,并将我的名字连同我创造的纪录一起从第一的位置上抹去后,你给出了答案:
  “庭礼。”
  虽然是在你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给出的答案。
  我不知道是否正确,因为定义正确的人现在自己都分不清楚。
  我唯一清楚的是,这一刻的自己是开心的。
  跟第一次开出子弹的自己一样开心。
  你甚至没有计较紫式跟你说过的那些,特别特别紫式的话。
  所以我也不计较了——
  啪!
  当耳边的嗡鸣、脸上的痛感和父亲失望的语气一起出现时,我没有像谎言第一次被戳破的时候一样,害怕到失去反应。
  相反,我很快作出了反应。
  因为我不打算再计较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谎言还能否维持,活下来的是庭礼还是紫式,活下来的人、又应该怎样活下去。
  “...你笑什么?这样你也笑得出来吗?被同年级的人比下去也就算了,连一年级都高你一头,你多长的这两年到底干什么去了?”
  父亲很喜欢强调长幼,更是执着于年长者要强于年幼者的准则。
  明明他自己就没有做到。
  而他自己也知道。
  “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快跟你父亲道歉,为了赶上你的比赛,你父亲连...”
  母亲总是强调我跟父亲的联系,从来不说自己,也不说自己和丈夫,更不说自己和女儿。
  仿佛只要把自己的名字从对话中隐去,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做父亲的傀儡。
  只会重复的傀儡。
  “抱歉。”
  紫式无所谓谎言,所以这句道歉也并非真心。
  但不管是紫式还是庭礼,都无所谓了。
  只是,如果要说还有什么在意的,大概就是在回到那个她们不愿意面对的真实之前,她突然有了一件想做的事情。
  我突然有了一件想做的事情。
  这件事,是可以说给你听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现在的你,可能还会因此,开出更美丽的子弹。
  “这次的选拔名额有两个,如果选手的表现够好,还可以增加到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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