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他的天赋。
  没有人指引,没有专业的教练,他的武器全都来自自己的模仿、领悟。
  可能就是所谓的才能吧。
  虽然没在人前承认过,但在某些不容易被捕捉到的瞬间、无人降临的角落..中岛也会偶尔庆幸一下。
  庆幸他的才能,正好落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所以...他能做到。
  “那后来赢了吗?”
  不耐烦地点燃手中的香烟后,女人漫不经心地发问,以表示自己有在听。
  这个时候的中岛谨一没想过自己会跟这个和自己同姓的人结婚,还会生下一个跟作为父母的两人都截然相反的小孩。
  “当然了。”
  他倒是没有抽烟的习惯,因为他已经染上酒精这种不利健康的习惯了,再开始抽烟,钱包和身体都会承受不住的。
  而且,虽然没能继续打棒球,但他不想浪费那个时候锻炼出来的肌肉。
  对方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抽烟,她靠在身后的老虎机侧边,看着店外破败的街景。
  附近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他们这些虽然有工作,但本质还是无业游民的人,剩下的就都是明明已经到退休年龄,却为了维持生计也没能真正意义上退休的老人。
  而他们都是穷人。
  所以他以为女人会问,为什么明明赢了那场比赛,带领着从来没打进过甲子园的球
  队拿到了全国入场券,却还是没能成为不缺钱的棒球选手。
  但是她没有。
  虽然他早就意识到了,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所谓才能,一方面是坐井观天的自满,另一方面,也是来自和他一样没什么见识的人的谬赞。
  可惜他们都当真了。
  好吧...就算他的确有那么一点天赋,但要想靠这种东西走到最后,还需要一点运气。
  他这个人其实不缺运气。
  但唯独在这件事上,他的好运用错了地方。
  至少,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作为投手,在拼命投球的时候,也不能忘记那件和投球一样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保护好自己。
  不论看起来多耀眼,一个人就能击溃无数敌人的身姿看上去多么不可思议...
  但是别忘了。
  站在投手丘上的,也只是个凡人。
  而不是什么超人。
  所以作为庸人的中岛谨一,在遇见这个态度酷到不行的女人的时候,就因为‘她好特别’这种庸俗到三流爱情小说都用腻了的理由对她产生爱慕...
  也没什么好指责的吧。
  “不过你为什么非得干体力活啊?不是说父母有钱吗?就算不打棒球,继续上个大学,或者读个专门学校,找份赚钱的工作也不成问题吧。”
  “这个嘛...”
  说出来,她会不会觉得幼稚呢。
  毕竟连一向好说话的父母看来,他的选择都跟自毁前程没什么两样,虽然他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本来也没什么前程可言了。
  所以那也只是个伪命题,早在决定读什么学校、找什么工作之前,他的前程就葬送在自己手里了。
  尽管如此,尽管已经选错了路,但他还是不想浪费那个时候留下的东西,体能优势、肌肉,总之就是不想彻底否定那段时间的自己。
  但仅仅是不否定...就够了吗。
  当那个叫铃木的男人来到家里,说他的女儿在射击上有着不可忽略的才能时。
  他一边觉得对方搞不好是个骗子。
  一边又觉得。
  果然。
  还不够啊。
  可是他还是不敢对女儿说些什么,因为除了是在自己肩膀上长大的孩子,她还是她自己。
  怎么能把自己的不甘心押在别人身上。
  他已经亲手毁掉一个人的人生了,不能再毁掉另一个。
  所以说如果他能做什么,就是什么都不做。
  当然,也不能太高兴,更不能在比赛现场为她欢呼——会被那家伙找到的。
  跟高中的时候一样。
  因为带着从来没冲出过地区赛的学校闯进了甲子园,就觉得自己能做到点什么。
  所以在同年级其他人都引退的时候,选择一个人留在了社团,还用跑到强校学来的那一套训练模式,带着一群高一高二的小孩胡闹。
  结果就是被其中一个孩子的家长闹到学校,说他借着训练的由头霸凌自家小孩,当时的校长只想着息事宁人,最后停掉了他主导的训练。
  但毕竟是闯进过甲子园的球队,社团活动还不至于被叫停。所以他想,哪怕管不了别人,至少自己还能坚持下去——
  但事实证明。
  这样的坚持,也毫无意义。
  在第二年的预选赛,他们首轮就遇见了那支曾被他们淘汰的地区强校,首战告退。
  同时,中岛谨一也从赛后找上门的对手口中得知那年的真相:因为他们的教练团出现了内部分歧,赛前选手的训练受到了大影响,战术安排上更是出现了重大失误——所以中岛他们才侥幸捡漏。
  而仅凭直觉打球,连教练都是由只看过电视比赛的英语老师担任的他们,连这个都没看出来。
  算了,大不了就是只能被弱一点的球队选中而已。中岛自我开解着。
  只要能继续打棒球。
  只要能继续投球。
  只要能有一支球队看上他——
  但是没有。
  没有一家球队向他发出邀请。
  不怪别人,是他自己。
  甚至不需要教练,哪怕他多问问周围的人,前辈、对手...甚至是同部门的后辈——
  只要不像当时的他那样,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带着那种我一定要投出成绩给所有人看的可笑决心作困兽之斗。
  也不至于又一次忘记了,自己根本就是凡人,凡人,都是血肉之躯的事实。
  其实刚开始他就觉得不对劲了,球路偏得堪称诡异,可肩膀、躯干、手臂的姿势都没有问题。
  到底是哪里——
  “啊!”
  听到惨叫的父母急忙拉开和室和院子之间的门,庭院之内,十七岁的中岛谨一捂着左手跪坐在地上。
  在发出那种形似兽类的哀嚎后,他就没发出过半点声音。
  尽管没有声音,但两人还是注意到了,儿子的身前的地面有一滩不明显的水渍,极小尺度内的海,但却不是湖泊。
  因为成分的含盐量。
  但比起额头不断涌现的冷汗,为这片只能困住某人的海洋灌输痛苦的,应该是另一处不断有液体涌出的水源...
  尽管没有声音。
  他的手指受伤了,再也...
  没办法投球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上次脱手套的时候着急了一点?
  还是坐电车的时候差点被夹住的那次?
  还是说不该在比赛之后投球?又或者是现在不该投球?不该在状态不对的时候投球还是——
  根本。
  就不该打棒球。
  就这样,因为失去了作为投手的优势,而他在挥棒上的表现...虽然不算差,在过去一年也有所长进——但也完全达不到让人忽略他作为投手的价值、也要吸收他进队的标准。
  所以最终,他没有被任何一家球队选中。
  而在同年级的其他人纷纷为了安稳的将来选择退出的时候,他又亲手斩断了自己的退路。
  “早就跟你说过了,没把握的事情,就不要那么拼命。”
  一夕之间,父母的态度也变了。
  因为他不再是两人口中那个‘说不定用不上我们帮忙,他自己就能靠棒球吃上饭’的孩子。
  他是需要两人帮助,才能混口饭吃的人。
  “算了,你就安安心心地读你表哥读过的那所学校,工作的事情也不用——”
  “我的事情,就不用你们担心了。”
  那根本不像他会说的话。
  所有人眼中的中岛,都是好说话的,爱笑的,虽然有时候会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大话,但真的被人夸了又是表现谦虚,还很会看人眼色的人。
  那样在中岛,居然当面顶撞父母。
  连作为父母的两人都不敢相信。
  而在发现这份被没出息的儿子亲手奉上的真实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他真的不打算接受两人的建议,也不打算继续上学后。
  两人自然是勃然大怒。
  说来奇怪,明明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但从那以后,中岛谨一身边的中岛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直到他遇见另一个姓这个的人。
  然后遇见,从他们这里继承了这个姓氏的人。
  不过还好。
  还好除了这个随处可见的名字,那孩子什么也没从他们这里带走。
  倒不是为人父母的小气,而是作为被缠住的人,他希望至少有一个人能躲过去。
  别被抓住。
  小光。
  别被命运抓住。
  眼下,看着电视机里的人,他也如此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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