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显然,那个时候的母亲是如愿以偿了的。
刚来东京的时候,一切也很顺利,因为她是个敢想敢做的人,手脚勤快,口齿伶俐,脑子也很灵光——
可惜我没遗传到这些。
但或许这些东西,不论是存在于先天还是受惠于后来的时间,都不可能被遗传到。
因为这是母亲的‘天赋’。
她自己说是赚钱的天赋。
听她这么说,再想到我们家的现状和那些还没随着时间不断模糊的儿时记忆——我却是很难认同。
“是真的啦。刚来的那几年,我不停地打工,然后凭借着工作的时候认识的人——尤其是那些混的不错、也赏识我的前辈,最后也找到了不错的工作,哪怕只是一个来自乡下、高中都没念完的女孩子。”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人是很重要的。”
‘很重要的...’什么呢?
后面还少了点东西吧。
但母亲好像没有把句子补完的意思,她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故事,以一种讲述他人的轶事的口吻——
“所以我一边工作,一边继续拓展人脉,不论是比我厉害的,还是和我差不多的,我都好好经营着这些关系。”
“虽然也有真心的成分啦,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钱。不过既然是大家一起赚钱,也无所谓这些了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闻到了香烟的味道。
也是这时我才注意到,虽然坐在一起,但母亲没和我一样坐在靠近草坪的地带,她坐在台阶上。
“跟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不一样,打工是用劳动换取生活费的工作,那样的工作不管赚多少,归根结底都只能算作维生。”
“但赚钱是不一样的,尤其...要想赚到一笔能让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随心所欲地在东京这样的地方站稳脚跟的大钱的话。”
“虽然现在听上去有些好笑,但那个时候我可是没想过结婚、更没想过生小孩的事情。”
“我本来是打算在四十岁之前赚到钱,之后就一个人快活到死的。”
母亲看上去很惋惜,完全没有那种‘但是那样的话就没有小光你了的’庆幸。
虽然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但就像小光你知道的,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啊,不对,准确来说——”
“应该是曾经有过。在一切都进展地还不错的时候,我是有攒到一笔小钱的。”
“虽然现在看来应该算是一笔大钱了,但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啊,因为见识太小,所以理想才大得不得了。”
...
还是跟父亲一边的啊。
算了,至少...我看了看手中的意见书,劝自己耐心听下去。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因为书读太少,不懂什么金融、投资之类的事情?还是太看重自己的经验——太相信人了,所以一听到是朋友们都在做的投资,想都没想就一股脑投了进去。”
“还是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哪怕会亏,但之后也能赚回来。就像这笔钱,本来也是我两手空空挣出来的一样。”
“没错,是挣。用时间和精力换来的钱,是挣来的,因为这个词听上去就要花很大的力气嘛。所以我很讨厌打工、挣钱。”
“但赚钱不是——欸?我是不是说过了。”
见我兴致缺缺,母亲就继续自说自话了。
“算了,都说到这里了,就接着这个说吧。赚钱啊,是很快乐的,因为赚钱是用钱在赚钱,需要付出的,最多就是一点思考、一点决策...和一点胆量。”
“比起苦哈哈地到处走动、说一些不需要过脑子的招待语,我觉得这样赚钱简直太有意思了。”
“但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也不看看自己出生的运气。”
烟抽完了,母亲把它摁灭在台阶上,然后用虎口下方的手掌随手蹭掉那层黑色的余烬——
因为已经冷却了,所以不会烫手。
也可能是因为像母亲这样习惯抽烟的人,在收拾残局的时候,是不会考虑温度的事情的。
“结果就是赔了个一干二净。”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好,但我那个时候不甘心,想着快点想其
他办法赚回本金,再找其他的发财路子。”
“但我忘了,哪怕是那段看着卡上的余额越变越多的日子——挣钱也不是能用‘快’来逼迫的事情。”
“和开车一样啊,挣钱也好、赚钱也好。越快,就越危险。”
“性质...就跟你老爸现在做的差不多吧,但我可比他胆子大多了。”
听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母亲说自己‘敢想敢做’并非是在自夸。
而是在嘲讽那个在现在的她看来,自以为是的自己。
“没赚到钱,还背上了债。然后我就意识到,虽然被给了点甜头,也好好尝了一段时间——”
“但人终归还是得信点什么不由自己决定的东西,神也好,命运也好...总之,不能太相信自己了。”
可她还是在意见书上签字了。
说着不该相信自己的话的人,却任由我去相信自己。
为什么——
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也只是几乎。
“所以我放弃了,虽然没赚到大钱,还欠了一屁股债,四十岁以后的美好人生也看不到希望了。”
“但至少我留在东京了,虽然...这样留下来之后看到的东京,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很多人,很多事情,都不会跟你想的完全一样——当然了,运气差一点,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也许是因为跟她想说的事情无关,母亲没有说起她跟父亲相遇的故事。
所以属于中岛鸣的故事,差不多到这里就结束了。
一个有点起伏、虽然算不上悲剧,但也免不了落寞收尾的故事。
但是...
“为什么。”
这次我问出来了。
“为什么又给我签字了呢。”
不是因为‘没有拒绝的理由’才让我去参加那场比赛——或许也是之后的、更多的比赛。
完全属于射击的比赛。
明明我做的事情,跟她、或许跟我还不知道的父亲做过的选择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都在某件不确定上,赌上了自己的人生。
“你知道吗,小光。”
“其实我觉得,无论是把辛苦攒下的钱投给朋友的项目,还是想着靠侥幸一次回本——都不是我做过最冒险的事情。”
“我一直认为,自己赌得最大胆的一次,不是在东京,而是在那个除了眼前的山,就是和山一起把我们关起来的海的地方。”
“乡下的一个小地方。”
“和后来那些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蠢事,但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也大差不差了。”
“和家人吵了一架以后,我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钱,拿去买个一个行李箱和一张车票。就这么来了东京。”
“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虽然还是没能赌赢,但如果不是那次我决心不回头地跑到东京来,我估计就会在那个地方待一辈子吧。”
“小光。”
听到母亲难得柔和下来的嗓音,我终于不再看那张黑白的同意书,或者是眼前逐渐被夜色吞噬的画面——
虽然没有从母亲这里得到我想要的那些能让我也和她一样四处结友的智慧。
但我们的眼睛却是一模一样的颜色。
“虽然听上去没出息,对你也很抱歉,但我还是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的。所以比起亏光存款的事,我一直、一直这样庆幸着...”
“那张掏光我十几年的人生才买到的车票——”
“还真是赌对了。”
“所以小光。”
“不管最后怎样,希望当你回忆起现在的事情,你记住的也是这个。”
她看向我手中的意见书。
也可能是在看那张已经遗失在故事里,最后只能成为故事的一部分的车票。
是一样的。
至少,名字是一样。
还有一个故事,但不是现在的母亲说的,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我才知道那件事,说实话,我也记不清楚了。
我要是也有母亲的好记性就好了。
但还是说回事情本身吧。
听说祖父母给母亲取名的时候,是因为‘鸣’边上的‘鸟’字跟姓氏里的‘岛’很像才这么选的。
但不认识汉字的两个人谁都没看出来——岛字下面是山,而鸟‘字下面,其实是海平面一样的一横。”
或许也是得益于这个名字。
最终,母亲没有被困在那个群山环绕的小岛上。
可也没在海面之上,找到属于自己的落点。
是的,我能看出来,虽然自己说着满意,但和父亲一样,她也在逃避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