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对着一扇窗户。
  他精密的记忆告诉他,这扇窗户就是他母亲住过的病房的窗子。
  原来他也一直没有真正遗忘过这段时间。
  而如今他站在这簇玫瑰花前,然后抬起头看向那扇窗户,一个肺结核患者正在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对他抱持着相当大宽容,并没有赶走他的意思。
  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明显已经到了生命的末期,她的一双眼睛,像是一对蓝色的玻璃珠,镶嵌在她双颊凹陷的苍白的脸上。
  他妈妈去世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年纪。
  他礼貌地对女人扶了扶帽檐,“对不起夫人,冒犯到您了,只是这玫瑰花开的实在太好了,所以忍不住走过来看看。”
  “是啊。”女人也报以了一个微笑,“这玫瑰花开的的确很美。”
  “我家孩子说要给我剪下来插在花瓶里,我阻止了他。”女人笑着说。
  她也已经是个母亲了。
  “就让它们好好开放着,好好的活着吧。”女人说道。
  福尔摩斯无从反驳也不愿反驳这份善意,他只是低下了头,彬彬有礼地退开了。
  卢纳站在花园外面看着他,少女显得像个精致的陶瓷娃娃,他没来由的感觉她和方才的女人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相似之处。
  当然了,她们都是生命即将终止之物。
  这个认识让他有些毛骨悚然。
  少女微微地偏着头,她异色的眼睛也如一对玻璃珠,闪烁着无机物的光彩和摄人心魄的美丽。
  “你看了花?”她提问道。
  “是的。”福尔摩斯答道,“你不喜欢么?”
  “玫瑰是为斩首而生的头颅。”卢纳像唱歌一样地说道。
  “所以呢?”福尔摩斯问道。
  “我喜欢它。”卢纳说,“能从容地走向断头台是何等令人敬畏呢。”
  福尔摩斯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亦是为了斩首而生的头颅。
  而且她为自己神圣的现身而深以为荣。
  他注意到卢纳所站在的那条走廊,正是他第一次遇到终焉与起始之王的地方。
  她回到了上一个她死去的地方。
  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好像只是碰巧站在了那里一样。
  福尔摩斯想起自己在西藏旅行的时候,看到过许多复杂而古老的同样,它们大多是一个圆盘,被中心对称的精密图样包裹着。
  他们将其称之为曼陀罗。
  说它有治愈你的宇宙的能力。
  福尔摩斯尝试过他们的冥想,但是他本质毕竟是个无神论者,所以将其归为了安慰剂效应,或者某种理疗。
  他在冥想之后,的确睡的更香了。
  但是他突然想起了那些图样,他也曾亲手绘制过一些。
  它们周而复始。
  它们死而复生,它们失而复得。
  这个世界,是圆的,一切都在运动,瞬间湮灭又瞬间苏醒。
  身后垂死的女人和身前幼弱的少女都在望着他,一言不发。
  她们好像也组成了某种微妙的符号和隐喻。
  夏洛克福尔摩斯意识到了什么,这里将是他作为人类的终末之地了,因为他在这里第一次邂逅了神灵,为了铭记那个世界的存在,不惜在自己的灵魂上留下了创伤。
  他撸起了袖子看向了自己苍白的手臂,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和伤痕,他记起了关于它们的一切,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深入了太多。
  而他如今回到了这里,画完了他的圆周。
  卢纳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决定。
  他当然可以完全脱轨,卢纳是拥有新生力量的神明,当然能够修复他的一切创伤,他从此会重新拥有健康的大脑和身体,再也不用受到药物的折磨,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
  但是这种选择,被他自己亲自拒绝了无数次。
  他往前迈了一步。
  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夏洛克。”
  他回过了头。
  看到了自己那算无遗策的哥哥。
  麦考夫福尔摩斯难得地离开了他那温暖黑暗的办公室,暴露在了阳光之下,夏洛克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看过自己的哥哥了。
  他们两个的关系似乎在母亲去世之后,他无法记起关于母亲的任何事而变得有些疏远了。
  而他的性格使然,对一个人的观察比起来浪漫化的那些气质,他更喜欢研究代表着事实的细节。
  他会去看麦考夫鞋子上的土壤来判断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会看他的袖口上沾着什么牌子香烟的粉末,他身上的气味属于哪家餐馆,但是他很少这样整体地去看麦考夫。
  麦考夫年纪不轻了,有些发福了。
  他穿着一板一眼的黑色三件套,手杖拄在了地板上,他喘着气,“夏洛克,你果然在这里。”
  “你总是能推理出我打算做什么。”夏洛克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试图让气氛显得轻松几分。
  “他果然在这。”夏洛克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华生医生从建筑物的后面跑了出来,他显然走得很急,连领带上有一块黄芥末的污渍都没有注意到。
  “他能从这里去哪里?”华生忍不住问道,然后他看到了卢纳。
  “玛丽还活着吗?”少女弯起了眼睛,轻松地打着招呼,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一样。
  “她很好。”华生说,他看看卢纳,又看看福尔摩斯,他的脑子已经告诉他可能发生的事了,但是他的情感并不愿意接受。
  “我是说。”华生结结巴巴地说,“卢纳打算回家吗?”
  “还没有到时间。”卢纳诚实地说,“需要在三天之后的月圆之夜才可以。”
  “那三天之后。”华生搜索枯肠希望这句话的用词不要那么残忍,“你就不在这里了?”
  “我就不在任何地方啦。”卢纳轻松地做出了最诚实的答案,“我就做完了所有我该做的事情。”
  华生感觉自己的舌头卷了起来。
  “什么,”善良的医生颠三倒四地说,“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么?”
  卢纳看着他。
  人类的确是一种值得深思的动物。
  他们似乎可以真正真情实感地为不相干的生物的命运感到难过。
  怪不得他们繁衍了这么多,布满了整个表世界。
  “也许吧。”少女朦朦胧胧地说。
  “也许我们还会见面的。”她说。
  她不太确定人类是不是这样给予别人希望的,但是她看到华生的眼睛的确亮起来了一瞬,然后又恢复了暗淡,“虽然知道你们不会说谎,但是没有用肯定的句式,我们就算是再也没有相见,也不算是说谎了吧。”
  “我不知道。”卢纳坦诚地说。
  “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须选择成功率最高的道路。”她认真地说,“因为我就是这种类型的生物。”
  华生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他看向了福尔摩斯,他多年的好友,“我们也得好好道个别了,毕竟很大概率我们永远都见不到了,不是么?”
  “不是。”
  听到了出乎意料的答案,华生猛的抬起了头,他看向了福尔摩斯,灰瞳男人回望了一眼疗养院的窗口,那些红色的玫瑰花高傲地昂着它们瑰丽的头颅。
  “我们终会相逢的。”福尔摩斯平静地说。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华生说,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看起来有那么难过吗,都让你说出这种话来安慰我了。”
  “我不是在安慰你,”福尔摩斯说,他轻轻地伸出手,折下了一支玫瑰花,闻了一下,玫瑰的香味带着露水的清凉,沁人心脾。
  “我们的世界,是由原子组成的,而原子在不断的运动,正如被关在打字机房间里的猴子最终会打出一部完整的《哈姆雷特》,所有的原子也终究会运动回我们相逢的那一天的样子。”
  “也许有十的八十万次方那么久远,”他平淡地说,“但是当所有的原子都复位于那一天的时候,我们就会再次相逢。”
  华生睁大了眼睛。
  这理论他闻所未闻,然而从逻辑上却无懈可击。
  麦考夫朗声笑了出来。
  “夏洛克说的对,的确,一只胡乱敲打的猴子都能写出哈姆雷特,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所有的原子也终于会回到当年我们第一次相见的位置。”
  我们就会重逢。
  我们终将重逢。
  他拥抱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目前在世界上的唯一血亲,那扇窗子静静地在二人身后反射着阳光,好像他们的母亲在默默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
  他们今天会分别。
  然而他们终将重逢,毕竟他们是从同一个子宫出发的,也将回归同一片宇宙。
  然后华生也和福尔摩斯拥抱了一下。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华生轻声说,“世界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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