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芮咏拉着她的手轻轻说:“我想还是要走过去才能真正看清楚。”
夏以臻笑了:“小时候背《渡汉江》,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几年才真正明白。”
“难的其实是走出去第一步。等你真的走近了,也许没你想得那么可怕。”芮咏拉着她的手,“以臻,开了八个小时,说明你也很想见到它。”
芮咏说完看了眼手表,抬头道:“我和言心想先休息一会,就休息……两个小时?”
夏以臻笑笑:“足够了。”
走出酒店,夏以臻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地,游丝似的一点点呼出去。
风把雪吹得纷乱,冲入鼻腔时很冷,却令人清醒,抬眼望去,浅灰色的薄云里正有一弯缺月,正遮遮掩掩地发出光晕。夏以臻踏着自己的影子前行,听到脚步沙沙地响。
这样冷的天,她的脸仍在发热,混着呼出的白气,热滚滚地向上漫卷。直到她远远看清家味门口正严严地罩着一张卷帘门,一切想象才戛然而止,心也在顷刻间沉了下来。
夏以臻放慢脚步,倏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一切看起来很牢固,也留有体面的面貌。似乎小时候的一切仍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安然而照旧地进行着。
她很快将视线挪去隔壁——一栋比周边都要新的房子,王霁冬没骗人,他们的家的确比从前还要好。
门口依旧摆着几张藤椅和小板凳,零零落落,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的夏天,那时王顺和妻子赵慧喜欢坐在门口劳动,一派生气勃勃的景象。
夏以臻在门口站了一会,倏忽推门进去道:“请问有手编的小提篮吗?”
里面的男人正削着竹片,眼镜耷在眼袋底下。王顺两鬓已经麻白了,但双手灵巧飞舞,看起来精神头不错。
和从前一样,他仍是未语先咧嘴笑,随后才说:“都在墙上挂着,你挑挑,有喜欢的就拿下来看,都是纯手工的。”
夏以臻浅笑着,缓缓走去,拿起一只道:“这只好看,但安个背带更好,现在天冷了,手只想放在口袋里暖和……”
王顺忽的抬头。
“如果再安个背带……会更方便,买的人……买的人也会更多……”
夏以臻只觉得嗓子又咸又痛,声音颤抖着,像被石子击破的水面,一圈圈漾出去。
王顺的眼睛睁得很大,不敢相信似的,又将眼镜扶正。
身上的竹片轻悠悠地飘到地上,缓缓站起来时,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只是脸偏了偏向后喊着:“老婆……老婆……你出来帮我看看,是不是臻臻回来了……”
夏以臻用力弯着嘴角,眼泪像潮水般奔涌,赵慧很快从后院跑过来,看到眼前人的一瞬间,她迈了半步便嘴巴一憋,最终站在原地,捂着眼睛哭嚎出来。
她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似乎和眼泪一样,是从手指缝里钻出来的,怎么止也止不住。
夏以臻走过去,捏住袖子,笑着帮她轻轻揩去眼泪:“婶儿,是我,我回来了,别哭。”
赵慧立刻抱住她,两手抓住夏以臻肩膀,埋着头剧烈地颤抖着,嚎啕声随即从两人紧贴的身体间升起来。
夏以臻视线所及模模糊糊,淮岛的夜色从门外流淌进入,人们笑着从门前过,都没有声音,夏以臻只听得到胸口的心跳混着哭声,分不出究竟属于谁。
一碗面搁上桌。
“臻臻,这些年总盼着能见到你,没想到真见到你了。”
赵慧目光始终移不开,扶着桌子坐下时说:“你真是长大了,还这么漂亮,我们这几年在电视上看见你,和眼前一样……”
“臻臻,你快吃。”王顺憨笑着抬抬手道,“我做的肯定不如你奶奶,但出门饺子回家面,怎么都得吃一碗。”
夏以臻忍着泪,点点头,随后挑起筷子吹了吹,埋头用力吃。面很烫,但跟她滚烫的心相比,一切不值一提。
从前不敢面对的种种,如今像没有人记得一样。眼前老邻居似乎只怕她噎着,一个眼睛一动未动地看着她,连连道慢点,一个索性拿起两只水碗来回倒热水,直至热气不再汹涌,才推到夏以臻面前说:“喝点水,喝点水送送……”
夏以臻端起碗,将面吃完,又吹走水碗浮着的热气,倏然喝去一半。她放下一切后用手背沾去嘴角的水珠,笑了笑说:“好吃!”
赵慧和王顺立刻也跟着笑,又不知所措道:“好吃就好,好吃就好……”
赵慧又推王顺说:“还是再去下点。”
夏以臻泣笑着:“够了婶儿,我吃饱了。况且,我以后常来。”
“好,好,常来好。”王顺说完紧抿着嘴,目光闪动,“那今年过年……”
“今年过年不一定回来。”夏以臻笑了笑,“我想看看盛朗在哪过年。”
王顺和妻子都怔住了,不知是惊是喜,他们对视一眼,半张着嘴翕动着:“臻臻,你们还……”
“我们很好。”夏以臻莞尔道,“下次,下次我一定和他一起来。”
第109章
吃过晚饭,夏以臻推着芮咏走进古城消食,这里的石板路重新修过,轮椅轧上去也又平又稳,宋言心在一旁蹦蹦跳跳的,六只眼睛不停被两旁风格迥异的小店吸引。
路过一家明信片铺子时,芮咏轻轻拍拍夏以臻道:“你看,这有这么多明信片,你看好哪个,我现在就写了送给你,省得我从国外寄,你还要等上一周多。”
夏以臻压了压眉眼:“这能一样吗?你现在是明目张胆地敷衍我。”
“怎么不一样?我看没分别。明信片而已,重点还是要看谁送的,又写了什么。”芮咏笑着,“总之都是我写的,也肯定是你爱听的话。”
宋言心咯咯地跟着笑,连连点头,又说来都来了,进去逛逛,挑几张好看的寄出去,也算没白来。
她一进门就道:“我准备寄两张。先寄一张给我爸,告诉他,我现在自我感觉特别好!回去就收拾包袱回家,不日就继承他的工厂,让他安心退休……”
夏以臻:“另一张呢?”
“另一张寄给我自己,赞美我作出了辞职这样英明的决定。”
芮咏笑笑:“那我也寄一张好了,也寄给我父母,毕竟今年第一次不在一起过年,安慰两个老同志一下。”
宋言心当即就推着芮咏绕着货架开始挑,夏以臻跟在后面,突然在一张明信片前停了下来。
是一张白色灯塔图案的明信片。夏夜靛蓝的天与海,码头沿着海岸线延伸,灯塔的光在尽头照射出去,和她曾经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拿起这张明信片交了钱,又悄悄坐去一角,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
夏以臻一气呵成地写完,很想寄给一个人。可她也不知道他未来会在哪里落脚,于是只是贴了邮票,就夹在笔记本里放回包中。
盛朗在快十二点的时候按照约定发来了信息,告诉她安全落地。
夏以臻一直在等,收到信息后才松了口气,怕影响芮咏睡觉,又钻进被窝里回复道:“有人接你吗?”
裴漪一直在叮嘱他不要开车。
盛朗很快回复:“司机已经在等了。今晚住在盛宸家,明天回码头帮你的花浇水。”
“你真好。”夏以臻笑着回复。又突然想起白天接过一个快递电话,说有她的快递送到出租屋。
想到盛朗去码头的路上会经过那里,便又回道:“我有个快递送到原来的房子了,如果你的司机路过方便,帮我取一下好吗?”
“我定的《散文》月刊应该也有两期送过去了一直没取,快递员说他都压在门口的地毯底下了,一起吧!下个月房子到期,我就不续租了,散文也是年前最后一本,以后就不会有了。”
盛朗:“好,明天都帮你办好。”
夏以臻:“我最近没买过东西,不记得有这么一个快递,你收到后直接拆开就行,如果是诈骗文件或者网购平台小卡片,丢掉它!”
盛朗答好。
淮岛的雪下了一夜。
早晨起床,窗外白蒙蒙的一片,夏以臻侧躺着枕在手背上,看芮咏也刚好睁开眼,两人对着笑笑,夏以臻小声道:“打雪仗去吧……”
吃早餐时,夏以臻一直让两人多吃点,说一会要去的后山不简单,她爷爷年轻时就住在那,有很高的雪松,还有片空广的旷野,满满地铺着雪,而且平时没人去,她们仨可以独占!到时候雪埋过脚脖子,不多吃点,走上两步就饿了。
芮咏嫌她夸张,倒是宋言心不闷不吭地,又往嘴里塞了几只小笼包。
夏以臻将车开上山,车门拉开的一瞬,芮咏才感慨自己的想象太贫瘠。这里像个雪原,周围有高大的雪松,阳光透过松枝,像筛过似的,零零散散地铺在雪上。
走上雪地,有种眩晕的感觉,只敢在大口大口的呼吸间盯着脚下前行,每每抬眼,都会在一片纯白里被阳光耀得睁不开眼,又分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