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她不想再这样用力地告别了。夏以臻望着走廊遥远的尽头,只想听奶奶的话,朝前看。
她越走越快,直到在日光倾斜的回廊里跑起来,等她终于跑到奶奶的病床前,看到一切正安然而平静,才扶着门框,纵意地喘了口气。
孙静香果然醒了,正敦和地望着她,夏以臻匆匆去握住奶奶的手,坐下问:“今天感觉怎么样?想喝点水吗?”她温柔地笑着。
孙静香轻轻地点头,发出微弱的声音:“小朗呢?好几天没看见他了。”
“他感冒了,打吊瓶呢。我不让他来,怕传染你。你听说了吗?最近的病毒可厉害了。”
“嗯……”孙静香沉了沉道,“别吵架,你们俩要好好的。”
“好着呢,不吵架,以后都不吵。”夏以臻清淡地说着,拿起吸管,给孙静香喂了一点水,又用棉签蘸着水涂了涂她起皮的嘴唇。
她看见孙静香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我有话想跟你说……”
“好。我们现在有很多时间,慢慢说,不着急。”夏以臻拿起一只橘子,细细地剥着。
“我在淮岛银行,有个存折……里面有六十万……”
夏以臻的手停了一瞬。六十万……她咽了咽,并没有抬头。
“不是只有三万了?”
“这些是留给你做嫁妆的。我想你腰杆直些,让对方的家里知道,你也是被人疼着长大的,不会欺负你……”
“我不会再受人欺负了,任何人都不行。”
夏以臻低着头,继续剥着橘子:“这些钱我帮你存着,等你出院了,我们去后山买个房子,省下钱来好好装修装修,住得舒服些。”她顿了顿,“我们会过得很好。”
“嗯。你现在当家了,你决定……我以后都不操心了,只跟着你享福。”
孙静香说完合眼笑笑,深深喘了一口气说:“今天感觉舒服多了……竟觉得有点饿了。”
“饿了?”夏以臻意外地笑出来,这是好事情。她看奶奶也笑了,说:“你猜我现在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我都满足你。”
夏以臻尝了一瓣橘子,觉得很甜,便取了一瓣儿,剥掉橘络,又拆成小块儿喂到孙静香嘴里:“先吃个橘子开开胃。”
“烤地瓜。”孙静香缓缓地吮吸着橘子的汁水,嘴角翘了翘,“刚刚我做了个梦……梦见和你爷爷,在院子里生着炉子,烤地瓜吃。”
“梦里吃过了,醒来还想吃呀?”
“还没吃上就醒了……你去买两只回来,好吗?”
“你一个人能行吗?”夏以臻有点犹豫。
“有床头铃呢……”孙静香舒缓地笑笑,“我的手机,拿来给我,我想再看一会儿银发剑客……”
“今天精神怎么这么好?”夏以臻又喂了她一瓣橘子,起身道,“我看你再好好养几天,我们就能回家了。等你好了,我再陪你一块儿练剑。”
夏以臻依着她,把银发剑客的直播间找出来塞进她手里,又听孙静香和缓地说:“我总觉得,你爷爷活到这岁数,应该就长他这样……”
两人相视一笑,夏以臻穿好外套走到门口,又回头道:“你一个人小心点,有哪里不舒服就按铃,我很快就回来。”
“好,快去吧。挑细长的……外面焦,里面流油的……”
“好。”夏以臻笑笑,“等我!”
夏以臻迅速跑出医院,一路尽是冻成冰的积雪,每走一步都脚底打滑。
印象里,医院门口就有几个卖烤地瓜的老爷爷,只不过明天就是元宵节了,今天路上人影稀疏,卖烤地瓜的也不见踪影。
想到奶奶胃口难得好一次,夏以臻匆匆打了辆车,跑去了附近的商场,终于,最后三只烤地瓜被她幸运地买到了。
她一路心情很好,把烤地瓜揣在怀里往医院赶,虽然一路上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再怎么用力捂住,地瓜还是凉了不少,但好在三只都是奶奶喜欢的,细长的,烤得滋滋冒油的。
夏以臻倏地推开病房门,里面很安静,只回荡着银发剑客爽朗的声音,手机被放在一旁,孙静香却睡着了。
夏以臻将她的被子拉了拉,又在一旁坐下,掏出烤地瓜,挑了里面最漂亮的一只剥皮。她看了奶奶一眼,笑笑说:“叫我买的时候那么急,买回来你又睡着了。”
“跑得我都岔气了。要是体育测试有这个速度,我肯定能跑进四分钟。”
夏以臻很快剥完一只,递过去,轻轻拍拍她奶奶说:“起来吃吧,还热呢。都是按你要求买的,你吃两只,我吃一只,好不好?”
第60章
孙静香依旧安然地睡着。夏以臻轻轻摇着奶奶的肩膀:“奶奶……醒醒了。”
她去抚摸奶奶舒展的脸,笑容却缓缓收紧,夏以臻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坐回原处,再度笑了笑,咬了一口地瓜。
奶奶说得对,这种细长的地瓜最好吃。她几口就吃完一只,又剥了一只。
地瓜已经不热了,她大咬了一口,埋怨自己应该再快些回来,说不定奶奶见到热腾腾的烤地瓜,就不会舍得睡过去。
夏以臻很快把三只都吃完,两只腮撑得很满,她认真地嚼着,直到咽下最后一口,嘴巴才终于无事可干地呜咽出来。
她终于一无所有了。
终于,这个世上也再没她害怕的事了。
三岁五岁,她怕小朋友们说她没父母。
八岁九岁,她怕自己胆小无趣,别人不喜欢她。
十五六岁,她怕考不上好大学,辜负奶奶的期望。十八九岁去了不错的大学,她又怕自己太费钱,令奶奶为她操劳辛苦。
二十一岁,她怕被人小瞧,怕不能和喜欢的男孩儿长相守,怕奶奶撒手人间永远地离她而去……
她曾努力避免着一切发生,可一切还是在她遥无尽头的害怕里,纷纷发生了。
二十二岁,孑然一身,终于再也无所畏惧了。
过了不知多久,夏以臻才令眼泪收住,用沾满炉灰的双手用力蹭去泪痕,笑了笑,让自己看上去平和而轻松。
她站起来再次帮奶奶盖好被子,轻轻地说:“奶奶,放心去找爷爷吧。我会好好活着,会活得很好,不会再受伤,也不会比任何人差。”
她弯弯嘴角,在孙静香的额头轻轻吻了一口:“晚安,奶奶。我们还会再见的。”
元宵节的殡仪馆。
荣熠赶到的时候,已经急得一张脸通红,粗喘着,话都说不出来。他回家过年,刚得知消息就奔了过来。
见到夏以臻的一刻,他匆匆拉开背包翻找,很快摸出一只小木盒:“以臻对不起,我对金饰的工艺还不算熟,拖了这么久才弄好,害你奶奶没看到。”
“没关系,来得及给她戴上。”夏以臻平静地笑笑,接过来,“不好意思这么急地喊你回来,我很想让她漂漂亮亮地去见我爷爷。”
小荣沉默地摇摇头,看着她,看她取出耳环放在手心,反复抚摸着,又抬头笑着说:“真好看,她一定喜欢。”
她说完帮孙静香戴上。
奶奶的身体已经冰冷了,耳垂还留有当年耳环被抢时留下的伤疤。夏以臻轻轻一扣,两只金环便亮闪闪的,真的像星星一样,坠落在奶奶身边。
化妆师把孙静香画得慈善又安详,面色如生,像从未生过这场大病似的。夏以臻提前帮她换好了过年时的那件红衫,又抿齐了头发。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这样去见爷爷,是否也算小别胜新婚?
穿着黑衣的工作人员走来说:“家属,时间到了。”夏以臻点点头,安静地跟在推车后,陪孙静香走进火化室。
夏以臻最后一次拉了拉奶奶的手,又吻了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轻说:“奶奶,我知道你闲不住,等你变成星星,也要做闪得最用力的一颗,让我一眼就认出来,好吗?”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很出色的小孩,谢谢你仍旧无条件地爱我。”
“我也爱你,永远。”
她温柔地笑笑,感受着奶奶的手正一寸寸从手心脱离。夏以跟最后一次摸到了她厚而粗粝的手掌,摸到她一辈子诚实劳动积攒的硬茧,摸到她因长期洗碗而变形的手指,那里有一处深深的凹陷。
“等等!”夏以臻愣住了,在孙静香被推入火化炉的一瞬,追上去,“让我再看一眼!”
“我奶奶没有戴戒指!让我看看!那是我爷爷送她的!不能没有!”
可火化炉的大门还是像所有人一样,没有等她就关闭了。
小荣用力地抱住她:“别去!以臻,危险!让奶奶安稳地走,别这样……”
夏以臻嚎啕大哭,她再也看不到奶奶了,再也不能抱着她,听不见她的声音,也吃不到她做的面了……这个世界上,也终于没有亲人会疼她爱她了。
过了很久,工作人员从一堆碎骨和碎灰里找到了一对金耳环,夏以臻摇摇头,最终把它们一同留在了骨灰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