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啊,那条长裙,她从没见过的式样,有一回偷偷穿上身,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双腿凉飕飕,随便一阵风就把裙摆吹起来了。她完全不敢往身上穿,还一度在想,这么冷的衣裳为什么胡女会穿,“原来是这样,要靠着火堆才不会冷。”
章絮跟着她往帐子里钻,从布包的最底下把杜哥买来送她的长裙翻出来。明黄,多亮丽的颜色,上面还有精致的图案,完全的异域风格。穿在容吉身上,无法言明的相配;套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她捏着裙摆躲在帐子的角落里,不敢出去,“……都被他们看到了。”
“看到什么,你又不是把胸脯直接亮给他们看。手呀脚呀的,人人都有,担心什么。”容吉站在帐子外面,把帐帘拉到半开,又笑着在原地转了个圈,给她展示这裙子完全转开是什么模样的,佯装威胁,“再不出来我可直接上手了。”
“我才闻到你身上奶香奶香的,你们夫妻俩怎么都喜欢把好东西藏起来。”女孩子间的玩笑总带着几分可爱。容吉说完还往下看了看,看她丰盈的胸部。
“你怎么这样大胆的。”章絮被她看怕了,回身,把怀里的阿和留着帐子里睡觉,然后低着头跟着出去。
说是小火堆,就真的是小火堆,五六根烧得红火的木棒搭起来的,刚好够她们两个人玩。玩。好像长大的人不被允许玩,章絮蹲着火边,问她,“你们就这么单纯地跳么?”
“当然不是。”容吉一口气跑到树下,把骆驼脖子上的铃铛给取下来了,捏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摇,发出规律的铃声,“得唱歌的,我给你唱一段。”
“嘿——她的眼睛是星子掉落在湖中央。”(胡语)
容吉唱完第一句,脚下的舞步便开始了,向前一个极大的转身,裙摆飞舞起来,与火焰一同摇晃。捏着铃铛的右手高高举起,在另一只脚跺在地上的时候重重摇了下,形成有鼓点的节拍,“咔哒咔哒——”
“嘿——她的笑容比冬日的蜜酒还滚烫。”
章絮不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意思,但悠长响亮的歌声感染了她,让她忍不住坐在地上,跟着节奏一块儿晃起了脑袋,目光始终追随她。
“辫梢系着银铃铛,裙尾拖着草籽长。”
容吉太久没有唱起这首歌,不过
第一节,就让她的思绪迅速坠落到过去的岁月里,想起自己穿着长裙与马儿赛跑的浪漫过往。
“赛罕!赛罕!风儿追不上你的裙袂飞扬。赛罕!赛罕!火光照亮你眉间的雨雪霜。”(赛罕:蒙古语美丽的音译。)
章絮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十分感动,听到那样激昂的歌声,从女人的歌喉里唱出来,身体都要发热。不多时,终于被她的热烈打动了,从草地上站起来,笨拙的,提起长长的裙摆,跟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步绕着火堆往前跳动。
她根本学不来手上的花样,要捏成什么手型,要往什么地方摇摆。但光是让自己沉重的身体跳起来,能把腿脚迈开,就已经叫她无比欢欣了。
歌声还在继续,这歌声把边上打得火热的男人们都吸引住了,不在圈中央参与摔跤的,纷纷侧目相看。
“嘿——她驯马不用银鞍鞅。”
“嘿——她张弓能射白月亮。”
“嘿——她青铜釜上烹羊奶。”
“嘿——她毛绒毯上纹海浪。”
容吉唱着歌,回头主动地拉起了章絮的手,像荡秋千那样,带着她的手臂在月半的夜空中滑翔,不绝于耳的响铃声把她的心带进草原的梦乡。
“当啷——当啷——”
“云当高冠,地为衣床。愿长生天赐你自由的翅膀,愿你终能成为草原的新娘。”
一曲毕,容吉嫣红的脸上满是热情与笑容。她依依不舍地放下她的手,开口邀请道,“你也唱一首歌吧,我还不知道你们汉人会唱什么样的歌,若是你来唱,我便能听懂了。”
章絮想了想,望着天上的月亮作了一首短诗。
“郁郁陌上桑,不效罗敷妆。”
“愿作云间鹄,万里御风翔。”
引句已出,曲调也慢慢地跟着起来了,和胡女所述的壮阔不同,她偏爱婉转的曲调,时沉时浮,又在末尾添杂些许绵长。
“昨解金缕衣,今掷玉阶香。”
“策马赴边尘,草疾朔风长。”
“生当逐心意,死亦笑八荒。”
“谁道女儿弱?肝胆裂胡霜。”
好像这首诗能给她带来力量似的,章絮愿以为自己学不会防身之术就没办法像他们一样奔赴战场,可性情之下的言语,从她看似孱弱的心底涌现出惊人的力量。
“红缨束青丝,铁甲淬月光。”
“夜渡阴山火,朝击居延狼。”
“箭惊昆仑雁,气慑匈奴帐。”
“何须问归程,征骨是吾乡。”
唱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引用了许多他们听不懂的典故,与这些人说话,总要用更直白些的言词才行。可当她停住脚步往众人所在的地方看时,突然望见众人眼底的星霜。
实际上在远赴边关这件事上,不论上路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到底没什么不一样。她期待的家国安宁,这些草莽之流又如何不会放在心上。
“平安地往酒泉去吧。”女声在火焰的爆鸣声中清响,“我知道有人不再随我们一起,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难过。”
实在神奇,此刻的月夜骤然平静下来,众人皆安静地听她说话。
“我们可不是为了活命才来的河西,不是么?这年头哪有想活命的往河西来。合该反着走,从这里走回陈仓,走回洛阳。”
大多数人羞耻于表达自己心中的理想,他们平庸,他们总被生活中沉沉浮浮的小事吸引了目光。可月色无比澄澈的今夜,那些深藏于心无比伟大的愿望终于浮出水面。
“谁不希望边关和祥。”
第186章
容吉从没听过这样的歌。
匈奴内部其实是四分五裂的,靠南一些的部落选择依附大汉更多,北边离得远,多数时候领地上的人们够吃就不参与领土的争夺,而西部靠近西域的,如须卜猾勤的部落,就有更多野心,几百年来,始终对中原虎视眈眈。
虽然明面上各个都以大可汗为尊,可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事情没少发生。他们南北来往时都要相互试探一番,之后更是要通过联姻来保证各个部落的稳定。
她从没想到,这片土地上的、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还能拥有一个心愿。
然而还没等到她说上话,另一头的男人们先喝起彩来了。
为首的队四,挺活泼的一个少年,刚和羊秦打了一会儿,在地上滚了满背的沙子,脸上脏兮兮的,也要睁大了眼睛往这边看,边拍身上的尘土,边喊,“娘子好文采!”
之后那些木讷嘴笨,不怎么与她们来往的男人们,也都像地上被烧裂的柴火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起来。
“我就说,能跟着往这儿来的肯定不是简单的女人。”有些人从一开始始终保持着沉默,直到这一刻。
“十一你是没看到,那西域来的小娘子一刀就把羌族的射手给结果了,又准又狠,后面溅了一身血也不胆怯,跟着来。”
梁彦好一个人坐在边上听。他不擅长打架,他们摔跤只在一旁看;他也不懂战歌,他们突然唱起来情绪激昂得给他吓一跳;他自然也不会舞剑,关逸给他配的那把比寻常的剑要短上一截,方便他在关键时候能从腰间拔出。
这会儿远远瞧见容吉的舞姿,又听得她们嘴里唱的歌,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暖意,好叫夜色不那么凄凉了。
“她们那边的碳火快燃尽了,我把她们叫过来。”他起了身,往女人那边走去。
说是叫过来,不过托词,此时此刻,他更想跟章絮她们待在一块儿。
公子哥从小就跟女人打交道的多,眼下反倒和这群臭烘烘的男人没话。总感觉他们有些太粗糙了,好多事情不放心上,他没办法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他们肯定不能理解自己。
情绪上来的这一刻,他有点想喝酒。
梁彦好忽然想起来酒兴言走后还有几坛子酒没人喝。剑客平素不饮酒,赵野要带孩子,章絮刚病一场,容吉身上还有伤,只能他喝了,后面路还远,只能他喝了。
容吉看到是他,钻到帐子里把章絮的披风、他的羊毛毯子一块儿拿了出来,问,“是不是比不过才来?”话语里有几分笑意,可以看出来心情不错。
他往地上一坐,“我不想和他们打呢……太粗鲁了,不适合我。”
梁彦好更喜欢优雅、有情调的事情,哪怕就是玩玩小游戏,也是不让人发型全乱的。
说完就拨开盖在酒壶上的塞子,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倒酒,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就要喝酒。从前他更爱喝花酒,甜口的,入口轻松,两三杯就醉,躺在美人怀里;眼下喝的却是苦酒,好像嘴里够苦了,心就没那么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