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杨钧脸上笑意多了些,换了个更轻松适合闲谈的姿势,调侃般问:“怎么,康复后有事急着做?”
  这位年轻的病人难得有了些他这个年纪该有的人气。
  叶秋声认真点头,像是怕杨钧无法理解他的急切和恳切,点过一次脑袋之后,他抿着唇,给自己鼓劲般又点了一下,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也攥了起来:“我要快点好起来,然后以最好的样子,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难不成,是想说梁景?
  杨钧知道这个人。
  杨钧竖起耳朵,装作不经意地哦了声,问:“是谁?”
  “是……”
  青年皱了下眉。
  “是……”
  他用力锤了下脑袋,这没有什么效果,人的脑袋不是老电视,旧收音机,坏了拍拍就好。
  一个名字就要出现。
  有人很温柔地唤他:「秋声。」
  可他实在想不起来那是谁。
  他可以遗忘很多东西,他什么都不在意,唯独这个名字,是不能忘的。
  情绪一直很平静的青年忽然陷入一种难言的狂躁和偏激中。
  言语无法抚慰他,杨钧下意识站起身飞速绕过桌子,蹲在青年身边,试图控制住他摧残自己的双手,也想借用力握手的动作给予他一些强心理支撑,助他平静下来。
  拥抱和握手都是人表达友好的方式,眼前的病人也自我陈述自己对和人接触有强烈的渴望,他不是一个孤僻的人,至少曾经不是。
  但很快杨钧就发现,自己接触过的地方,起了一片红疹。
  过敏症状。
  他吓得飞速松开手,并按了呼叫铃。
  经过一番折腾,为病人注射镇静剂,青年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皮也慢慢耷拉下来。
  他应当是很困倦了。
  但最后的意识中,嘴里还在呢喃:“会改掉……坏毛病……就快好了……不要讨厌我……”
  “秦……”
  什么?
  杨钧凑近了些。
  “……渭。”
  秦渭。
  第3章 他俩不是仇人啊
  “秦渭?”
  杨钧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本子,诧异重复这个名字,看向被扶到床上安置下来的人。
  叶秋声没了动静,浓黑到泛青的发丝落到两侧,眼下的青黑十分瞩目。
  杨钧手里的本子记录着两人从见面至今谈话的诸多信息,此时正好翻到了记有关于病患发色问题的信息。
  「2xxx年,9月13号。
  患者表现出了对自己原生发色的非正常厌恶态度,坚持要在发热状态中购买足够数量的黑色染发剂,并在染发后表现出了放松的情绪。」
  杨钧很难再见到这么复杂的病人了。
  患者觉得自己在康复,他正在改掉一些自己认为不好的习惯,他正把自己塑造成更好的人,但在杨钧的视角看来,患者这根本就是病得更重了啊!
  他的恐慌症和心理性过敏没有一点要康复的迹象!
  两人对康复和治愈的定义完全是两模两样!
  当然,这不是现下最重要的事情。
  他翻过那些写满密密麻麻、潦草到只有他自己能看清字迹的纸页,找到了写有秦渭名字的那厚厚十几页纸。
  反复确认叶秋声刚才嘴里念的确实“qin wei”的发音,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怪异。
  他低头看着自己在跟患者聊天时记下的不知道多少个「讨厌他」,「希望他消失在视野内」,「真的很烦」……
  这些评价的后面通常都跟着一个叫秦渭的人的名字。
  哦,没错,杨钧不只知道秦渭,甚至对这个名字特别熟悉。
  每次提起这个名字,患者不只情绪不稳定,人也一副阴沉冷酷得跟条能嘶嘶冒毒的毒蛇一样准备杀人的表情,以至于杨钧一直以为这个「秦渭」对患者做过什么特别过分,留下重大心理阴影的事,都不敢怎么跟患者深入聊这个人,生怕引起患者更深层的黑暗心理和创伤。
  可他刚才那个样子跟语气……
  杨钧嘶地抽了口气,露出牙疼般的表情。
  不对啊,这不对。
  合着这个秦渭不是患者的仇人啊!
  迅速抽出圆珠笔,在纸上飞速把之前的推测划掉,看一眼病人,又飞速写下一行字。
  目光矍铄,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把蹲在墙角愁苦脸抽烟的人拽起来。
  “我警告过你别在我家抽烟,这房子从头到脚全是木头,不小心烧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从齐愿手里夺走烟捻灭,杨钧啪地把本子怼到齐愿眼前:“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把这个人叫到这里来,还想治你朋友就按我说的做。”
  看清本子上的名字,齐愿眼底颤了颤,“不行,把他叫来,叫他看见他现在这幅样子,他会疯。”
  杨钧:“放屁!你那是没见他怎么喊这人名字的!他们不是仇人,对吗?”
  齐愿也一脸烦躁地揪头发。
  “不是。”
  再问,齐愿又开始沉默。
  杨钧面色凝重:“这人绝对会是个关键性的突破口,叶秋声需要他!”
  “他需要一根线拽住他,哪怕不是一根线,而是一条带有禁锢性质的锁链,也好过现在这样!”杨钧深深吸了口气,“你说他已经没有别的亲人的时候,我以为那个能拽住他的人会是梁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很多美好的回忆。”
  “梁景?”齐愿讥讽地笑了下。
  杨钧松开齐愿的领子,整理整理衣服,恢复心理医生该有的冷静温和:“我不管秦渭还是梁景,总之,把那个能拴住叶秋声的人给我找过来,我从业还不到五年,不想有病人死在我这,我医生当得好好的,不想因为心里创伤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
  齐愿再次化身苦瓜脸。
  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
  “知道了,”他道,“我试试,但不保证一定能把人叫来。秦渭……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万一也不想沾上这么个麻烦……”
  齐愿又开始难受了。
  他实在不愿意把麻烦这样的词放在叶秋声身上。
  杨钧算是齐愿的人脉,也是最后愿意接手叶秋声的人。
  愿意接手叶秋声的心理医生不多,在对方接连把五个心理医生聊得从医生成了病人之后,叶秋声在业内就成了个烫手山芋。
  心理医生也要保护好自己的心理健康。
  杨钧是移民三代,耶鲁心理系毕业的高材生,本来人在塞班度假,齐愿对杨钧有救命之恩,不然以他跟叶秋声的工资和关系,还请不动人家。
  杨钧斩钉截铁道:“找不到秦渭就找梁景,反正总得来一个,不然就提早联系墓地吧。”
  齐愿:“……我知道了。”
  杨钧抬脚要走,听见齐愿迟疑开口:“他……现在怎么样了?”
  “打了镇静剂,睡下了,想看就去看,反正一时半会醒不了。”
  齐愿先去处理了下身上的烟味,才蹑手蹑脚走进房间。
  叶秋声睡得不太安稳,脸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唔嗯……”床上的人皱起眉。
  齐愿定在那里不敢动。
  又过了会儿,床上的人发出细弱的呢喃声。
  “秦……渭……”
  指头动了动,那样子,像是抓住了什么。
  .
  叶秋声梦到了秦渭。
  他没有对杨钧说谎,他讨厌秦渭,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心里默默希望秦渭能在某一天忽然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最好永远都不再出现。
  其实他一直没想明白,秦渭这种毕业于世界一流大学,一流专业,简历浓缩之后还有一本书那么厚,外形优越,能力强到吓人的人,为什么会跑到他们这个破烂小公司来。
  叶秋声进公司的时候,公司里满打满算十个人,公司老总王成军机缘巧合靠自家果园赚了笔大的,脑袋一拍非要开公司,在市中心租了层写字楼,草台班子搭了起来,一开始是卖果干的。
  王总没什么商业头脑,眼看着公司的钱流水一样烧了个干净,作为市场策划部总监兼唯一员工的叶秋声实在看不过眼,连夜做了功课,重新规划了产品线,做了几个方案,跑了几个展会,又是出人又是出力,帮公司度过了难关。
  王总高兴得给叶秋声包了个大红包,看着公司暴增的流水,雄心又开始膨胀,慷慨激昂地在晨会上说要扩大公司规模,转头就发了招聘启事。
  那工资,那待遇,叶秋声简直没眼看。
  偏偏这么差的工资待遇,招来了尊大佛。
  接到简历投递的时候,人力资源部总监兼唯一员工的刘姐把眼睛揉了又揉,惊叫着把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员工叫过来围观。
  刘姐颤抖着指着对方学历那一栏,而叶秋声却在看下面那一行。
  “在高盛做过商业分析的实习岗……”王总挠头,看向旁边公司学历最高的叶秋声,“高盛哪啊?很有名吗?在咱公司附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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