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无论碑文字帖,在拓字以及刻字时,对字体大小笔划,都做了一定的修整,好显得整齐美观。
就因为这份整齐美观,便削弱了字的风骨灵动。米芾以为,写字当如刷,下笔迅捷自然,方不做作。
荀舫不见生气,耐心解释道:“米芾并非以为他们的字不好,对碑文字帖的字看不上眼。”
温屿不禁笑了:“照着你的意思,练字临摹时,要临他们的真迹手书?”
后世出名的书画真迹都基本在博物馆中,所幸各种字帖随处可见,练习书法的人可按照喜好随意选择。
温屿买过笔墨纸砚,在如今的大周,只有钱人才读得起书。大家的真迹手书,一般的富贵人家都拿不出来,顶多临摹各种手抄刻本。
荀舫愣了下,一时没有做声。
荀府中藏有不少大家的真迹,荀大学士本就字画双绝,自幼得他悉心教导。后来,他又跟着名师大儒学习,字画冠绝大雍。
温屿的父亲只是举人出身,家中何来的大家真迹手书供她学习。她身为女子,顶多识字,学闺阁女子的《女戒》《女则》,一些诗词歌赋。若她真学思敏捷,才情过人,温举人也不会将她嫁入商户荀家。
想到自己的经历,说不定,她也在漫长醒不来的梦中。
梦中相逢之人,梦醒后各自散去,交浅言深实属多余。
荀舫垂下眼睑,道:“你跟着我的字练习便是。”
“不用。”温屿见他诧异看来,朝他白了一眼:“没功夫,没心思,没钱。”
如今她全部精力,都要用在开绣坊赚钱上。迄今为止,她连铁锅都舍不得买,何况是练字的笔墨纸砚。
“少说废话,多干活,我已经谢天谢地。”温屿用笔头点了点荀舫面前的字画,道:“必须在两天之内画完。”
能得他教授,她居然还不领情。荀舫冷笑了下,自不会勉强。
到了傍晚时分,林氏她们三人前来绣坊拿工钱。得知温氏秦氏在绣房做活,林氏进来后,眼睛就朝绣房瞄去,脸上堆满笑打探道:“东家真是厉害,短短时日就赚了大钱。东家有活,也不叫上我们,让我们也跟着东家赚大钱。”
关氏跟着道:“是啊,黄姐姐手艺好,我不敢比,只秦娘子的手艺,却不如我呢。东家怎只叫了她们两人,有好事也不记着我们。”
温屿淡淡道:“你们从现在的绣坊辞工了?”
林氏被噎了下,哎哟一声,开始诉苦起来:“我们比不过东家家大业大,一家老小都靠着我挣得的几个工钱过活。巧绣坊欠了好些工钱,铺子又关张了,不去别处寻找活计,就只能饿死作数。”
关氏氏跟着道:“林娘子说得是,一家子几张嘴等着吃饭,一天都歇不得。东家见我们去别处做活,心中有气也是应当。毕竟巧绣坊是老东家,只要有活做,做生不如做熟,我们还是愿意回来。”
唐氏老实些,在一旁不说话。
林氏她们以为巧绣坊赚了大钱,眼红后悔,才会想着回来。
巧绣坊与她们是雇佣关系,虽现在的东家占据绝对强势,温屿还是以后世的企业方式来行事。
绣娘绣坊之间,就像是公司与员工,双方可以自由选择。温屿手上有她们的赁工契书,她们私自去别的绣坊做活,早已经违约。
温屿不会拿着契书来要求她们,但既然已经离开,再回来也是绝无可能了。
一是离开的员工,温屿一贯的做法是不会再要。二是见识过黄氏秦氏的绣工,绣坊有她们两人已经足够,不会再添与她们手艺差不多的绣娘。
后续的绣娘,温屿愿意选有灵气的新人,或赁用手艺更好的绣娘。
温屿笑道:“你们要是愿意回来,我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只丑话我先说在前面,绣坊现在没活,你们也拿不到原来的工钱。”
“没活?”林氏犹豫起来,她坐在天井的石头栏杆上,眼珠四下转动,打量着一尘不染的院落。
已经快四月的天气,温屿身上还穿着洗得发白的夹衫裙,头发剪掉一截,用一根木棍挽在脑后,松散垂落的头发,被她随意别在耳后。人也比先前见到时要瘦,虽整个人的沉静气质远不同以往,到底过于穷酸。
林氏暗自瘪了瘪嘴,心道就黄氏秦氏两人,也绣不出几样活,估计温屿拿了私房出来还债。好不容易有钱可拿,林氏赶忙道:“东家真是说笑了,等绣坊有活的时候,再知会我们一声便是。”
关氏见状,跟着没再做声。唐氏只听着林氏关氏拿主意,自是没话说。
温屿不再多说,支付了欠下的工钱,让她们在收钱凭据上签字画押。
几人离开,温屿收起碎布包,开始算账。
卖花样时绞开的二十一两四钱的碎银,现在统共剩下一两一钱。
加上温屿藏着的四十两碎银,以前余下的一两,共计四十二
两一钱银。
还清欠债,还有四十二两一钱的本!
无债一身轻,温屿还想到了她要画的花样,说不定扇面能卖出个好价钱,顿时士气高涨。
残阳坠在天际,桂花树随着晚风轻摆,夜里的风,已然带着夏日的炎热。
温屿将掉落下来的头发往脑后一拂,捋起衣袖,冲着正屋的荀舫高喊道:“快去煮饭,饭后继续挑灯夜战,干活赚钱!”
第25章
没日没夜苦熬两天,六十四幅花样终于画完。
正堂昏暗,两人将案桌搬到了屋外廊檐下。黄昏的天空,像是打翻了颜料盘,五颜六色的云在天际翻滚,波澜壮阔。
温屿无心欣赏,趴在案桌上伸展酸软的身子,荀舫拿着她的画作,一张张不客气点评。
“死板,毫无灵气,字更是一塌糊涂!”
“你这线条看似简洁,三两银的绣娘,只能分出八股的绣线,绣出来的清河,变成了宽鼻涕虫!”
被称作绣娘只能绣“宽鼻涕虫”“的花样,温屿画的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星夜下,一张竹筏随意飘荡在安静的河面,竹筏上倒着酒坛,人醉倒在竹筏上。
背面则是漫天的星河,星空中,可见醉倒之人的轮廓。
刺绣不比直接作画,为了省时简单,温屿用线条代替河流。
如此一来,绣娘绣河流时,要用极细的黛色丝线,一根线得分为十六股。手艺最好的黄氏,顶多能分为八股,河流便成了荀舫口中的“宽鼻涕虫”。
“死板”的花样,温屿则用了后世手绘插画的风格。
正面是湛蓝的天空下,一个小女童坐在弯月上,仰望远方。
背面则是垂髫小女童背着小背篓,坐在船头望着天际的弯月。
这幅画的题诗则是李白的诗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虽说荀舫的话有道理,温屿被念叨得烦不胜烦。手撑在桌沿,探头看到荀舫的花样,不客气反击:“轻舟已过万重山,随处可见的画作,俗不可耐!”
“看来你并未得到教训,始终念着出挑。”荀舫冷哼道。
荀舫的花样用了李白的诗《朝发白帝城》,寥寥几笔,生动勾勒出人站在船头,身后是蜿蜒河流,绵延群山。
“我知道啊。”温屿闲闲承认了,故意道:“我就是要鄙夷你一下。”
荀舫乜斜着她,冷哼了声。再拿起温屿的另外花样,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咦,这幅有些趣味。”他看了片刻,问道:“这是海盗的船?”
温屿点头道是,她本来准备画加勒比海盗船。考虑到扇面是卖给书生,偷盗之类的事情与读书人气节不符,她略作了改动。
花样正面依旧是海盗船样式,船上的海盗,她换成了憨态可掬的熊猫。圆滚滚的熊猫拿着刀箭站在船头,摆出出征的姿态。
花样的背面则是船上堆满竹笋,熊猫们吃着笋,举着竹杯欢庆。
荀舫放下画,笑了笑道:“幼稚,只怕卖不出去。”
“卖不出去的话,我自己用。”温屿很喜欢这幅画,天气热了,她正好留一把扇子。
荀舫眉毛微挑,奚落她道:“难得啊,温东家竟然如此大方。”
温屿看着夕阳下荀舫面若春晓的脸,慢悠悠道:“若你不是生得跟美娇娘般,就凭着你的嘴,估计早被人打死了。”
“滚!”荀舫顿时沉下脸,他不喜这具弱鸡一样的身子,更不喜这张男生女相的脸。
温屿习惯无视他,活动着发僵的手臂,催促道:“掌灯时分了,快些收拾好去煮饭。”
这两天累得够呛,她想早些吃完好生睡一觉,明朝去买缺少的绣线,开始绣扇面。
荀舫没有做声,他拿起了温屿另外一张画,来回看过之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温屿见他没动,转头看去,道:“又有何高见?”
荀舫似笑非笑道:“温东家,你这指桑骂槐的扇面,还指望着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