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温行川得知后派卫营军镇压,一时又被朝野斥责暴权统治。奴众听闻徐家灭门案主犯被判凌迟,举着火棍冲进江阴县衙打死县官、焚毁衙门。
  负责镇压此事的大理寺换了一堆官,直到新科状元赵叡在处理此事时脱颖而出,以朝廷退一步,公开表示罪不及亲人、再从造反的奴隶中引爆分赃不均,让其从内部瓦解。
  平息此事后连升三品,成为帝皇肱股。
  其实这些都是温行川的授意。
  他以此尽快扫平民间恩怨,只为获取百姓的支持。但当他近日于早朝公开表示,要立女儿温熙为皇太女、未来继任大燕江山后——
  朝野哗然,不仅被救一命的各地商人集团强烈反对,官员、鸿儒、书生集体请书,不接受屈居女帝统治。更有国子监祭酒,现年已过耄耋的老鸿儒李世恺,于国子监门前自焚,用命抗议!
  温行川对此没任何表示。
  有几个朝臣以此认为皇帝被冷氏妖妃的亡魂蛊惑神志,联合死谏要求陛下速按燕律立后纳妃充实后宫、延绵子嗣——真可谓求仁得仁。
  在这几个不开眼的大臣被处死后,其他官员虽心中忿恨,但再无人敢提那个女人,揭开皇帝心中的旧伤。
  听说是皇帝一直深陷没有救回发妻的泥沼里,无法自拔。
  -
  “熙安,去到父皇那里。”
  林
  婉淑抱着孙女走进养心殿时,温行川才批过奏折,抬起眼看到母亲把女儿放在地上,眉目舒展放下朱笔。
  小熙安撒丫子奔到温行川身前,挥着短短的小胳膊:“阿爸抱。”
  温行川唇角勾起弧度,把女儿抱在大腿上放稳。下颌蹭着胖姑娘软软的皮肤。新长的胡茬扎得小熙安像个小猫一样乱躲:“扎!”
  温行川这才意识到日日忙于朝政,尤其立女为储之事,好久没有刮面了。
  “乖囡囡前天答应阿爸能背下《劝学》,背下来阿爸就不扎你好不好?”
  熙安深深点头,宝石一样纯澈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开始背起来:“君子曰,学不可以已……”
  温行川认真听着女儿奶声奶气又认真的背诵,看到女儿头上两个啾啾一抖一抖的,视线逐渐滑到女儿可爱的面容上——
  和她娘亲极为相似的五官。
  “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小姑娘背完的一瞬间,在阿爸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甜甜睡着了。
  温行川抱起小温熙站起来,与脸色不太好的林婉淑对上视线。
  “这么小就逼着她背书,你三岁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累。”林婉淑蹙着柳眉为孙女求情,“何必对她这么严厉?”
  “母亲早些回去休息吧。”温行川没有承诺什么,抱着女儿站在屏风后。
  林婉淑无奈摇头默默离去。温行川感受到母亲走远后,低头看着女儿熟睡的小脸,轻声道:
  “囡囡,快些长大吧,这样阿爸,才能放心去与你阿娘团聚。”
  待到大燕万里江山能交给独当一面的熙安,他也好,去玉龙雪山殉情。
  他真的,很想她。
  *
  伊比利亚半岛的巴尔卡海港,伴随圣安娜教堂的钟声,一辆装饰低调的马车隆隆驶来。
  待到马车停稳,一只昂贵的皮靴毫不在乎地踩在泥泞中。
  紧接着,穿着黑绒斗篷、身量修长的男人先下了马车。他回身接过幼儿,再稳稳扶住一个戴着精致礼帽、穿着紧衣宽裙的纤纤女子下了马车,二人握着手,匆匆走进海港。
  票检碧蓝的瞳仁不断在一行人的东亚面孔梭巡,惹得女子伸出戴着皮手套的小手压了压帽沿。
  一切顺利,一家三口登上回到亚洲的帆船。
  “不要太紧张了,元儿。”冷元知与冷元初站在船头,望着逐渐变成小点的港岸,把手里的干粮一把撒向天空。
  不断盘旋觅食的海鸥呕哑着饱餐一顿后,落在船舷上休憩。
  冷元初抬眸看着冷元知,轻轻叹息。
  那夜的她受惊昏迷,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一艘早已远离江宁府的艍船,所见第一人便是冷元知。得知是他救她于水火,冷元初感恩之余,不再对温行川抱有任何幻想。
  在吕宋生下儿子后,她便随冷元知一起来到阿拉贡,与这里的王室贵族做茶叶与丝绸贸易。
  东方美人罕见的美貌与流畅大方的交谈,让王国贵族公爵齐拜裙下。冷元初协助阿拉贡王室成立西印度公司,利用他们在海外扩张的殖民风潮中赚得盆满钵满。
  “外面风大,回舱里休息吧。”冷元知束起低马尾,一身欧罗巴贵族装扮,望向冷元初的目光里唯有温柔。
  为了守护冷元初自由经商的理想,他与冷元初假扮夫妻,挡住一些体面贵族对冷元初多余的心思。只是这份心于他而言,是真的。他不知冷元初是秋蘅,在与堂兄妹无法通婚的伦理克服三年后,他决定娶她。
  不巧表白后,阿拉贡王国发生内乱。国王马克三世于大剧院观看歌剧被刺杀,原本平静的国度顷刻战火一片。冷元知立即带着元初与孩子,以及后来团聚的佩兰一起逃离。
  三年了,该回家祭祭祖,告诉先祖他会与冷元初白头偕老。
  “元儿,回去后嫁给我,做我冷元知的妻子吧。”冷元知握住冷元初佩戴银戒的小手,紧了紧。
  冷元初正在克服宫变那夜不堪的回忆,视线凝在冷元知无名指、那枚由她亲手为他戴上的素戒上。
  片刻沉思后,她点了点头,“好。”
  -
  江宁府下了整整三天的雪。待到雪停,温行川着雍度厚重的鹤氅,亲临聚宝门外的长干寺。
  这三年,除一次御驾亲征,其余时间,他每周都会来这里看看妻子。
  装着衣裳碎片的青坛,被他郑重安置在琉璃塔第七层、他的本命佛旁。
  敬香、礼佛,温行川跪拜后起身,望着那小小的青坛,心口的沉疴深深浅浅痛着,越过四肢百骸,传至搭在小小青坛之上的掌心。
  手背的青筋迅速虬起,温行川闭目,浓密鸦睫微颤,鼻翼伴随沉重的呼吸轻歙。
  “陛下。”高僧宗泐庄重的声音传来,温行川顿了下,转过身的神色无异。
  -
  禅房里,檀香氤氲。温行川盘腿坐在蒲团上,接受宗泐为他弘法,尤其是,超度亡妻的佛经。
  高僧才从印度锡兰等地带回新的佛法,而今奉旨注释《心经》。他与岳峙渊渟的蘅元帝亦师亦友,透过年轻人隐忍的哀色,看出他走不出对亡妻的思念。
  “朕应该早些放她走。”温行川润泽的食指触摸茶杯薄薄的杯沿,忽忆那夜,他与冷元初尚不熟时,举起沾满燕支的茶杯,他鬼使神差地,用薄唇贴紧唇印,饮下她未用尽的残茶。
  他到底什么时候爱上的冷元初呢?是那时,还是更早?
  攥紧茶杯的手,关节泛白。
  是掀掉她的盖头后,与那亮滢滢的杏眼相对一瞬,从未燃起的情爱,瞬间照亮他的心房!
  他一直都在爱她,祈求她的回应!
  命运太过残忍,怎能留他独活,承受今日之殇?
  那夜,他把所有危险都想在前面,却忽视想要杀她的,不止是他的祖父!小昉、叶骏,还有那坚决不肯交代的王晔活了下来,他们仨胸前各被砍的一刀,与他少年时在胸口留下的刀疤,角度与方向都是一致的!
  那凶手时隔十余载,仍如鬼影飘荡在他附近!
  “是因为朕,她才……殒命江水中。朕欠她的这条命,终究要还给她。”
  心脏一抽一抽痛起来,温行川一把捏碎茶杯。手心瞬间猩红一片,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楠木案上。
  宗泐急忙取来药箱,为皇帝上药疗伤时,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宫变之时他不在江宁,那日到底发生什么没人为他解释清。但他不忍心眼看皇帝单相思忧劳成疾。
  陛下的龙体,关乎大燕的国运。
  “说来老僧倒是见过娘娘,见过她两次。”宗泐主动与温行川聊起冷元初,记忆飘回那个初春的傍晚,在漫天霞光下,活泼的冷元初突然拦住走去晚课堂的他。
  “那个又高又帅的男人是哪家的公子?”小姑娘狂放大胆的一句话惊到高僧。
  长干寺是皇家寺院,能进出的都是皇室贵族,这位贵女怎会认不出彼时的郡王殿下?
  出于对郡王行踪的保护,高僧立手行了礼,绕过小姑娘继续向前走,不料又被她跑过来展开双臂拦住。
  “大师能算出,我与他有姻缘吗?”
  -
  温行川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完宗泐的回忆,冷元初竟在婚前见过他?
  高僧的描述让他眼前就要浮现出,那个会碎碎念给自己鼓气的冷元初,在问她与他的姻缘……
  那,她婚前寄给他的这封求娶信,是真情实意?
  温行川就要从怀里摸出那封被他用蜡油保护好的旧信纸时,宗泐又拿出一个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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