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元衡忍不住侧头,眼前素白的衣袖上粘了些鲜红,鼻尖充斥着血腥,却能隐约闻到一丝清香。
  他语气缓和了些,偏开头低声说了句,“多谢。”
  岑璠利索地上药包扎好,淡淡开口,“殿下救过民女性命,这是我该做的。”
  她替他披好衣裳,扶着他躺下,而后走到屋子角落的木盆旁,蹲下身洗净手上的血污,拿了件旧衣铺到离案台不远的空地上,吹了蜡烛。
  她和衣躺在那件旧衣上,背对着他说道:“寄云寺只有女僧,民女带殿下回来已是给几位师太添了麻烦,不宜人尽皆知,还请殿下见谅。”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那瘦弱的肩背上,愈发凄清孤寂。
  元衡看着她的背影,一时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沉默许久,道:“你过来睡。”
  岑璠似是没听清,只身子微动,“殿下说什么?”
  元衡已经侧了身,朝向她道:“你上来睡,本就是你的住处,如今还是二月,你若再病,孤照看不了。”
  岑璠起了身,停到他面前。
  元衡始终没看她,想到终究与她做过夫妻,便也觉得没什么好避讳,微微屈腿,意思再明显不过。
  岑璠低头看了眼他受伤的一侧肩,站了片刻,脱鞋上床,背对着他缩到了里面。
  “被子。”
  岑璠听
  言,只轻轻拽走了点被角,一床旧被子盖在两人的身上。
  房内又没了声音,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元衡并未合眼,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和岑璠过去做了五年夫妻,有过夫妻之实,这却是第一次和她如此安安静静躺在同一张床上。
  而今他身边,竟只剩了这么一个人还在……
  他余光向后瞟去,看不到对方,可背后的温度却着实有些不一样。
  似是这么多年来,很少有的宁静。
  元衡闭上了眼,很快没了意识。
  *
  北风萧瑟,冬日里的阳光正好。
  元衡留在这间屋子养伤,寺中悠闲宁静,偶尔远处传来几声悠扬的笛声,不知道为何,竟有些不想再打听外面那些烂事。
  有一日清晨,岑璠带回了一枝白梅。
  她编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白色布衣,似自再见时便一直是这样的姑娘打扮。
  她十七岁便嫁给了他,如今算来也只有二十五岁,若无过去种种,本就该是女子风华正好的时候。
  面前的女人将那枝白梅放进桌案上的陶瓶中,撒了些水,收起墙上挂的画,又换了卷新画。
  元衡换了衣裳,坐在床边,静静看她做完这些无关紧要的闲事。
  白梅盛放,房内飘散着一股幽香。
  元衡记得还在王府时,他在她的房中也常闻到过这种香味。
  起初他和岑璠也并非纯粹的交易关系,床榻之事倒算合他心意。
  只不过有一日,她流了泪,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碰过她。
  或许是觉得可怜,他身边的韩总管时不时会提起她的情况,而他再次踏足她的房间,也确实是动了些恻隐之心。
  可那晚他又在她那里中了迷香。
  而她什么也没解释,自己离开王府,自己去了洛阳那边的别院,半年后再回来却求他休了她。
  他好似从未了解过她,只知道她是虞家外室所出的女儿,自彭城而来。
  至于为何当初她连脸面都不顾了,跪下哀求,宁可认下那下药的脏事也要他纳了她,任凭他们所有人作贱,后来为何又摆出一副孤傲模样,这些他似乎从未得问到过真正的答案……
  元衡看向那束绽放的白梅,又看了看房里只用花枝挽着发的女人,没由来问道:“你喜欢梅?”
  岑璠拧了帕子,擦了擦桌案,没有正面回答,“山上的白梅开得正好,摘了几枝而已。”
  她不愿同他说自己的事,元衡便也没再问,可也一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该从何问起……
  思绪逐渐飘远,直到岑璠走到面前,元衡才有所察觉。
  站在面前的女人,挽着袖子,竟同他说,“殿下先起来,床该重新铺了。”
  元衡愣了许久,不由自主听她的话,站到一旁。
  岑璠弯腰,将床上的被子抱起便往门外走。
  元衡微微一拦,忍不住问,“你去干什么?”
  岑璠回身,只用平静语气说,“今天天正好,去外面晒被子。”
  元衡这辈子没听到谁同他说晒被子这事,思索片刻,伸手道:“我去。”
  岑璠手臂收紧了些,躲过去,“这里是寄云寺,殿下不宜露面。”
  说罢,便把元衡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
  元衡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愣了许久,收回手,而后低头看了看她前些日给他找来的衣袍。
  不是他平日常穿的锦缎,只是一身素色布衣,做成了南边文人时兴的大袖衫,和她身上穿的衣裳风格竟有几分相似。
  元衡一时恍惚,看了眼两人同睡了多日的床榻,抿了抿唇,神差鬼使走过去,弯下腰一点点用手铺平了床单的褶皱。
  岑璠回来看到,唇绷成一条缝,不悲不喜,道了声“多谢殿下”,之后便出了门,许久都没回来。
  就这样又将养了几日,平静还是被打破。
  前来找元衡的人身上中了箭,倒在门口,引来了梁国追兵。
  傍晚的天空想被血染红,寒风钻入袖口。
  岑璠带着他从后门离开,送他来到江边的小船旁,眉间终于显现出了这几日没有的担忧。
  “殿下保重。”她道。
  远处的寄云寺埋葬在一片火海中,元衡看着她,提醒道:“睢陵将乱,你走后快些出城。”
  岑璠垂下眼眸,声音轻飘飘的,“好。”
  那道身影没有犹豫,消失在了岸边的一片竹林中,元衡目送许久,看了看那孤零零的船,唇角提起一抹笑,悲凉却又透着些疯狂。
  他拔出剑,扔了剑鞘往回走。
  岸边竹林沙沙作响,忽而身后传来点声响。
  元衡转过身,身子僵住,瞳孔骤然放大。
  那本该消失的女人,走到他面前,“殿下要去哪里?”
  第5章 一箭穿心
  元衡脑中一片空白,捏住她的肩,幽幽问道:“你为什么还在这儿?你怎么没走?”
  还不待岑璠回答,四面八方便传来阵阵脚步声。
  元衡大惊,用力将她拽到身后,可不过须臾,前后便围满了人。
  为首的人脸上有一道长疤,自耳后一直划到鼻梁,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元衡认得此人,梁国的裕王萧晗,那张脸上的长疤正是他刀尖所划。
  萧晗一步步走近,露出了扭曲的笑容,比脸上的伤疤还狰狞几分,“我说过,会将你碎尸万段,你应该没忘吧。”
  元衡直视他,剑尖向前,另一只手臂却下意识向后,护着身后的人,眼中满是戏谑,“你说的话,不配让我记得。”
  萧晗一时气氛,牙咬的硌硌作响。
  元衡见他乱了分寸,手臂忽地一转,长袖中绑的袖箭直向萧晗而去。
  萧晗慌忙躲闪,然而那只袖箭还是射中了右臂。
  他惨叫一声,左手颤抖着摸着自己的手臂,染了满手血。
  元衡淡然收臂,挑衅地勾起唇,仿佛被逼上绝境的并不是他。
  萧晗大喊,“都给我上,他,还有后面那个娘们,全都给我活剐了!”
  周围的士兵一拥而上,长刀剑锋接踵而来。
  元衡拿起手中的剑抵挡,肩上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他咬着牙挡开一道道兵刃,还要护住身后的人,身上刀口越来越多。
  忽的一柄长戟挥来,来不及抵挡,只能搂住岑璠的腰躲开,后背被刀拍中。
  两人都摔到了地上,元衡用手中的剑撑地,迅速吐出一口血沫,用长袖擦了擦。
  岑璠迅速起来,爬到他面前扶住他,“还好吗?…”
  元衡想安慰她两句,可话还没说出来,一道刀影又划过从眼底。
  他想将身边的人推开,却没有什么力气,想告诉她躲开,可下一瞬脸上便洒上些温热,所有的话都哽住,再也说不出。
  她挡在了他的面前,胸口便是一把长刀穿透,脸上同他一样,溅上了鲜血。
  她似是同他笑了笑,有几分释怀地闭上了眼睛,在那把长刀抽出后,便直直倒下。
  元衡慌忙把她接到怀中,手中的剑掉落在地,身体彻底僵住,脑中嗡嗡作响,胸口发疼,喉咙中又涌出一口血。
  萧晗缓步上前,仍捂着被射伤的肩,道:“不必担心,马上就到你了。”
  元衡不屑看他,只凝视着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人,看着满手的鲜血,大笑不止,眼泪掉在她的脸颊,冲去一点血污。
  萧晗甚至有一瞬间怀疑面前的男人是不是疯了,可在看到那地上的剑时,心中的怒火又燃了起来,“给我把他一片片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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