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花藏刀 第56节
崔雪映在他面前举止丝毫不敢轻佻,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属下去得龙牙庐,姓宁的小子给了解药在此。”说着从怀中取出小瓷瓶,双手捧住交给谢凤初。
谢凤初瞥了一眼道:“你也善用毒,瓶中的药是真是假?”崔雪映道:“属下才疏学浅,技不精纯,实难分辨,本该替少谷主试药,但解药只有一颗,因此不敢擅动。”
谢凤初冷笑道:“如此说来,还当夸你一声思虑周全、行事周到了?”崔雪映吓得声音微微颤抖,忙道:“属下不敢。”
谢凤初道:“他还说什么,你去了小半时辰,只拿解药说不通。”崔雪映道:“他说龙牙庐中藏药丰厚,此生未见,既来了必不能空手而回,要在药庐住几日,制些丹药。”
谢凤初道:“哼,臭小子胡言乱语想骗过我,他是知道就算逃下山去也无船可坐,想离开玄龙谷更是痴心妄想。他不下来无妨,叫人守住这里,不出三日要想不饿死,就只能跪地求饶。”
崔雪映道:“是,属下还有一事回禀,姓宁的小子要我问少谷主,放陈皮的屉子为何是空的?”谢凤初目光一凛,自她面上扫过。崔雪映本就不知这一问为何缘故,但见谢凤初面色不虞,半边脸颊上十数个伤口,如雨打沙地斑驳凹凸,况且伤口侵毒,毒入眼目,一只眼睛血红黑紫,煞是可怖,她瞧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谢凤初却是暗暗心惊,料想宁承轻已在药庐找到一念焚身丹。这毒药乃玄龙谷用来挟制手下的手段,可说是他谢家独霸一方的命脉所在,谢重行迟迟不肯将解药药方说出,谢凤初又存了擒拿江南药圣的儿子逼其配制解药的心思,这桩事绝不能让人知道,否则众人得知他没有控制自己的手段,人心浮动,处境便十分凶险。
谢凤初心念电转,想到这里再不能迟疑,将白不安、乌不咎、曾裘和阎松等人叫来,另点了十余人道:“你们即刻冲上龙牙庐,将那两人擒住。”
点到的几人听了都想,姓宁的小子在小径上布下机关,方才就已有人中招,躺在一旁生不如死,眼下又再叫咱们硬闯,打头阵的岂不是白耗性命让别人捡了便宜。
谢凤初见众人磨磨蹭蹭,都不想先上,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们只服我爹,不听我命令,然而武功人望各有不同,毒药毒性却是一样,在我爹手里还是在我手里并无分别。你们此刻冲上药庐抓人,或许会遭机关暗算,可药庐中灵药齐备,解机关毒箭上的毒轻而易举。若这些药落在姓宁的小子手里,误了中秋时节自食其果,到时休要怪我。”
众人听他说到“中秋时节”都知是什么意思,更有人想,莫非一念焚身丹的解药就在龙牙庐里,可多年前有人冒死闯过药庐,下场却极惨,到底谢凤初说的是真是假,一时难以分辨。
崔雪映见谢凤初心急如此,催着众人上去抓人,便暗中观望——魍魉双煞中白不安性子狡诈,目光转动在等别人出头,乌不咎沉默寡言,听了谢凤初一番话,抬步就要往山上去。岭北人熊曾裘莽撞粗鲁,对谢氏父子二人言听计从,只有滚地蛇阎松与自己交情最深,亦是人精,其余人等各有不同,踟蹰不前者多有对谢凤初有些异心,只是碍于身上一念焚身丹的毒性才不敢违拗。
崔雪映一眼扫过分出两派,要杀谢凤初夺权,必要将他心腹排除在外,万万不可透露口风。想到这里,她对众人道:“方才我上山旁敲侧击,探听出竹箭上喂的是一种叫鬼面蕈的毒物,咱们既知道是什么毒,只需以龙脑香与雪莲散解毒即可。如今听少谷主之命,我打头阵,请各位兄弟跟我同去将那二人擒拿回来。”
谢凤初听她竟说出鬼面蕈三个字,心中震惊比方才更盛,心想姓宁的小子当真这么厉害,短短几个时辰已分辨出一念焚身丹所含药性,龙脑香与雪莲散自是可以解毒,但自己要的并非解药,而是能暂将毒性压制一年的药物,若放这些人上去,那小子口无遮拦说出一念焚身丹有解,岂不糟糕。
片刻间,谢凤初心里翻来覆去转了许多念头,脸上剧痛难忍,周身不适更添烦乱。崔雪映照着宁承轻的嘱咐,几句话将局面搅得混乱不堪,令谢凤初疑神疑鬼犹豫不决,不禁有些钦服。正当此时,谢凤初忽然转身袭来,伸手抓她颈脉要害。
崔雪映一惊,忙拧腰后撤,可谢凤初身手奇快,转眼已到面前。崔雪映从龙牙庐下来时既存异心,对他便有防备,只是这十余年间,谢凤初借一念焚身丹的威慑,极少显露武功,不知深浅如何。众人对谢重行极为畏惧忌惮,可对这位依仗父亲威势的少谷主却并不看重。
谢凤初一掌袭来,崔雪映岂肯坐以待毙,更何况她听宁承轻承诺三日后可得一念焚身丹解药,心中底气甚足,因此索性孤注一掷,举掌反击。
谢凤初如猛鹫扑到,崔雪映不敢与他硬碰,便想游斗取胜,谁知才退一步,咽喉已被擒住。她喉咙一痛说不出话,只是咯咯作响。谢凤初五指捏她要害,也不说话,手指用力一收,竟就此将她活活扼死。
崔雪映原以为即便不敌也有机会逃脱,玄龙谷地势崎岖,暂且找个藏身处亦不困难,谁想连一招都未过就丢了性命,正是死不瞑目,瞪着眼睛望向谢凤初。
谢凤初扼断她颈骨,随手将尸首抛在地上。
众人不知二人暗中转过的无数念头,只见谢凤初突然出手杀人,毫无预兆,且身手奇诡,迅疾狠毒,不禁都暗想,换了自己能不能躲得过去?
谢凤初露了这一手,已将多年深藏不露的武功显露,转头抬眼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冷冷道:“这些年我爹卧床不起,我又疏于对你们的管束,如今越发多了许多闲话。血狐崔雪映敢里应外合,倒反背叛我,便不能留她性命,你们先守在这里,若生变故先来报我,违抗不从、异心背叛、行事不决的,和这婆娘一样下场。”
他站在尸首旁,伤脸狰狞,竟也凛凛生威,令人不敢违逆,众人听后纷纷屈服听命。
萧尽坐在巨石上远远瞧见山下情景,崔雪映被谢凤初处死,余下人皆跪地叩拜,不禁忧心道:“那人被杀了,可是谢凤初看穿了你的计策?”
宁承轻问道:“我的什么计策?我哪有计策?”萧尽道:“难道你不是想让她去说动众人一起杀了谢凤初,捣毁玄龙谷?”
宁承轻道:“这是对崔雪映说的,她若聪明,就该知道从上龙牙庐那刻起,谢凤初就已动了杀心。我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说完那些话后务必小心,危急之下应当立刻掉头逃跑,不可心存侥幸。她非但不听,竟还生出要与谢凤初一较高下的心思。算了,血狐昔年也害死过不少武林中人品出众的少年英侠,活到这把岁数已是赚了的。”
萧尽道:“好险,之前他也使这一招掐住你脖子,如不是你有蟠龙飞鳞在手,那真不堪设想了。”宁承轻道:“你我都小看这位少谷主,我原以为他只想逼我替他做克制一念焚身丹的药,好让他继续挟制谷中众人,执掌玄龙谷。现下看来,他见谢重行无意替他立威,便有心在我手里吃亏,借此揪出不服他的人一一除去,从此后玄龙谷再不是谢重行的旧部当道,另开生面。至于你我,咱们都是人家掌心里的棋子,左右逃不出谷去。”他语气中深有些钦佩赞许之意,喃喃道:“瞧他不动声色以崔雪映杀鸡儆猴,谢重行该可放心,他儿子心狠手辣,冰寒于水,已大有枭雄之象。”
萧尽哪有他那么多七窍心思,只问道:“那咱们怎么办?还做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么?”宁承轻道:“当然要做,不做,你小命怎么办?吞药倒是麻利,也不想想我来不来得及救,以后可不准乱吃药了。”
萧尽道:“我问过你,你说能救我才吞的,要一年才发作,怕什么。”宁承轻笑而不言,忽听山道上有小狗汪汪吠叫,他挺起身来听了听道:“是金角!”
萧尽也听到狗叫,忙道:“你坐着别动,我去接它上来,别不小心被毒箭扎伤。”说完飞身下去,在机关丛中几个起落,果然见一只小黄狗在半道上边跑边惨叫,知道它果然横冲直撞中了竹箭,连忙伸手捞起又回到巨石。
宁承轻抱了金角,见它后腿屁股上扎了几根竹箭,汪汪呜呜不住叫唤,就叫萧尽拔去箭,拿解药抹在伤处包扎起来。
萧尽道:“金角也是傻傻的,中了一箭还往前跑,幸好我去得及时,不然就要成刺猬了。”宁承轻道:“它傻还是你傻?一个毒箭丛里乱闯,一个毒药当糖豆吃,我瞧差不多,它是真狗,你又拿什么理由搪塞?”
萧尽想了一会儿道:“不是我傻,是你太聪明,在你眼里谁还不是和金角一般傻傻的。”
宁承轻在他颊上一亲道:“好啦,你不傻,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小狗。”金角被他二人挤在中间,牵动伤口,不由又汪汪乱叫,宁承轻低头一瞧,笑着将它抱在怀里道:“你也聪明,这也要争。”
两人逗着小狗相拥而坐,却都目光望向山下点点火光,不知明日情势又如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惧无方可救药
谢凤初杀了血狐,将浮动的人心压制下去。
众人都知崔雪映跟随谢重行二十余年,也算忠心耿耿,他说杀就杀毫不犹豫,心狠手辣不在其父之下,尽皆凛然,有异心者也深埋心底不敢造次。
滚地蛇阎松与血狐崔雪映平时言语互讥,其实交情最深,见她命毙当场,悲愤之余亦深感畏怖。众人各存心思,却听命将龙牙庐团团围住。
萧尽为防他们突然闯上药庐,不管白天黑夜都在山前巨石上守着,实在累了才去屋里小睡一会儿,换药庐中的药童看守,叮嘱若有动静立刻将他叫醒。
宁承轻在药庐屋后煎药,闲时也拿衣服给萧尽御寒,陪他聊天解闷。
第二日时萧尽略感饥饿,他练玉清心经,比常人更能忍饥挨饿,这才想起有两日没吃东西,忙问宁承轻饿不饿。药庐中众药童早已饿得无力,宁承轻问平日如何饮食,才得知有人送饭上来,药童们都不得擅自下山。
萧尽道:“这里背靠绝壁,也没猎物可打,要是银角在就好了,或许还能抓些野兔山鸡回来。”宁承轻听他夸银角时,金角一瘸一拐跑来,呜呜咽咽地撒娇,笑道:“你夸它兄弟,它又委屈了。我们这么多人,即便银角在,又去哪里抓许多野兔山鸡?”
萧尽道:“我倒不打紧,只是把你饿坏了。”宁承轻道:“不急,也饿不死,吃的东西还是有的。”他将药童唤来,叫他们翻找药屉,将能吃的理出来。药童都懂药理,不一会儿,药庐前空地上便堆了许多红枣、薏米、枸杞、黑豆、莲子、山药、荸荠、茯苓、芡实、葛根、百合、蜂蜜等等。宁承轻命他们搬出煎药的炉子和瓦罐,在院中熬起药粥。
他道:“这些省减些,可管三四天的口粮,只是味道差,全当果腹罢了。”萧尽道:“我不用吃,省下给你。”宁承轻道:“等出了谷,买些好吃的给你作补。”
药粥煮好后,他按人头分给各人,也盛了一小碗喂金角,自己却只喝两口。萧尽知道谢凤初因崔雪映带去的话,疑心宁承轻已知如何解一念焚身丹的毒性,不愿众人上药庐抓人,便改了主意要将他们困死在山上,多过几日,自会有人熬不住下来求饶。可若见药庐中有东西可吃,又不知生出怎样的念头,因此每当生火煮粥时,他便凝神留意山下动静。
如此到第三日傍晚,宁承轻叫来萧尽,将药炉里熬的药膏倒出来,加些药粉与他一起坐着搓丸。萧尽手生,搓的有大有小,宁承轻教了一会儿便学会了。
宁承轻道:“解药不能马虎,需得与原本毒药药量相适,少了余毒难清,多了又有别的害处。”萧尽道:“我昨日在山石上无聊数了数人头,加在一起不过三四十人,就算别处还有也不出五十个,你搓这一箩,少说上百丸,要这么多做什么?”
宁承轻道:“还不够,全搓完怕有两百丸不止,多多益善,解药多过毒药,那毒药也没人会怕了。”萧尽道:“我还想你只做十丸,让他们争相抢夺,打个两败俱伤,咱们就有机会擒住谢凤初,要他找船送我们出谷。”
宁承轻听了笑道:“原来你天天坐在石头上也是动脑子的,好一个三子计功而食桃,这计策好是好,不过让魍魉双煞那些人互争互斗,你去抓谢凤初,未免还有些冒险,不如让他们都服了解药,去杀谢凤初更妥当。咱们坐山观虎斗,丝毫不费力,到时众人都要出谷,自然能找船来。”
萧尽道:“你想得周全,果然这样更好。”宁承轻摇头道:“我瞧谢凤初杀了崔雪映后,心思已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知还会做出什么事,未必就能如你我之愿那般顺利。”
萧尽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在一起历经了多少磨难,这次必定也能迎刃而解,平安无事。”宁承轻微微一笑道:“说的是。”
两人搓了药丸放在一起,金角又瘸着腿跑来,低头在竹盘里闻来闻去。宁承轻将它推开道:“这是药,吃了会拉肚子。”萧尽将它抱开,又想念银角,但他们坐船而来,困在玄龙谷,银角决计不会跟来,不由有些失落。
宁承轻道:“药够了,把药童叫来,我有话吩咐他们。”萧尽抱了金角去找人,等药童们到齐,宁承轻道:“前几日咱们互不相识,不知各位底细,因此要你们服了我宁家独门毒药才可放心共处。这几日大家齐心守住药庐,戒心已除,我便将实情相告,各位服下的药丸只是些党参丸搀了蜂蜜、冰糖,有益无害,望各位不要介意。”
众药童将信将疑,宁承轻道:“我早说过与各位无冤无仇,若能离谷而去,自然天各一方再无瓜葛。这里有剩下的药丸,所谓甘之如饴丸云云,也是玩笑戏言,各位可碾碎瞧瞧,我说的都是实话。”
说完,他从怀里取了当日多留的几枚药丸给面前的药童,那童子甚是伶俐,几日间见宁承轻与萧尽待人和蔼可亲,不像少谷主那般不苟言笑,规矩森严,心中早有偏向,将药丸拿在手里闻了闻道:“小的不管旁人如何,自己是信得过公子,公子说没有毒那便不会骗人。”
宁承轻笑道:“你叫白芷,是不是?原来叫什么?”龙牙庐的药童都以药为名,那童子听宁承轻竟记得自己叫什么,大有受宠若惊之感,忙道:“小人自幼随谷主到玄龙谷,不知原来姓名。”宁承轻点点头道:“以后出了谷,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姓白也很好。”
那药童在谷中每日种药晒药,从未有人问他姓名来历,想到日后竟能得自由之身,不禁十分向往,忙道:“公子有什么吩咐,小人无不从命。”
宁承轻道:“也没什么,我这里做了些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一会儿你们拿去,沿着小径倒下山就行了。”
药童们听闻这等怪事,都是面面相觑,要知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何其贵重,谷中之人武功再高,服了一念焚身丹也只能俯首听命,哪敢有丝毫违逆。若能得一粒解药,众人都要打个不可开交,将这许多药白白倒在山路上,还不知掀起怎样的风浪来。
宁承轻道:“你们若也有服了一念焚身丹的,自己拿一颗吃就是,万不可多服,以免有害。”白芷道:“咱们都不会武功,谷主不曾要我们服药。”宁承轻道:“那就好,你们将药丸分一分,尽力倒在路上,别滚到山里草丛找不到。还有,谁知道出谷的船只是谁看管,如何能找来?”
白芷为难道:“我等药仆终年都在龙牙庐中栽种药草,晒药煎剂,不曾下过山,更不知是谁看管船只。”宁承轻见他神色黯然,知道他有心帮助自己,苦于无能为力,便笑了笑道:“无妨,我随口一问,你们先去将解药倒了,出谷我自有办法。”
众药童听后各自领命而去,萧尽也正要去,宁承轻将他一把拽住,萧尽停步问:“怎么了?”宁承轻道:“张嘴,你自己吞过一念焚身丹,难道不记得了?”
萧尽把嘴张开,宁承轻抬手塞了一颗解药给他。萧尽舌尖一碰,只觉甜蜜无比,不由问道:“这药甜甜的,好似糖丸一般。”宁承轻道:“给别人都是苦的,只有这一丸,我裹了冰糖蜂蜜,你真当糖丸吃也不妨。”
萧尽含了片刻,甜味仍是浓厚,笑道:“今后不必去买蜜饯果子,嘴馋了你做给我吃。”宁承轻笑话他道:“你嘴馋吗?平日吃饭不管好坏,白饭也是埋头一顿。少说闲话,咱们快去山石上瞧着。”
他拉了萧尽去龙牙庐前巨石,两人跃上往下一瞧,药童们各捧药丸在自己立下的机关旁候着。
宁承轻站在石上,居高临下,见山下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人,魍魉双煞、岭北人熊等都在其中。血狐崔雪映尸首仍在,她生前妩媚娇艳,死后不出两日面目肿胀、肌肤黑紫、眼突舌挺,腐烂得臭不可当。
萧尽虽不喜她轻浮调戏,但眼见几日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变得如此模样,心中也感可怖。宁承轻却见旁人都离尸首甚远,只有滚地蛇阎松坐在崔雪映身旁。他心知谢凤初展露武功一招杀死血狐崔雪映,众人又受一念焚身丹挟制,不敢公然抗命,但阎松痛失挚友,心里必有怨气,若自己一计不成,可从此人这里想法子。
宁承轻大声道:“各位好汉昨夜睡得如何?一早可有用过早饭?”他没丝毫内力,喊起来自然费劲许多,但因山上山下相距不远,倒也能听清。众人守了几日,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原本各自丧气,忽然听到他喊声倒也精神一振,纷纷抬起头来,只是都不说话。
萧尽道:“他们都是成名的江湖人物,即便服了毒药受人牵制,怎的人人都这般死气沉沉,丝毫没有一点气性。大丈夫顶天立地,大不了一死,这么多人与那姓谢的拼了又怕什么,好歹替自己出了气报了仇。”
宁承轻道:“我也觉得古怪,这两日你在这守着,可瞧见什么怪事?”萧尽道:“怪事倒没有,只是前天晚上有仆人抬了许多吃的来,有鱼有肉,十分丰盛,我瞧了一会儿还有些肚饿。”
宁承轻这回却没笑他,反而垂首道:“我喊话费力,还是你来传。”他说了几句话,萧尽依样向山下喊道:“我知道各位因谢谷主多年前赐了一念焚身丹,忠心护主绝无二心,但眼下谢谷主命在旦夕,药石罔效,各位已算是有始有终。前几日我二人得见谢谷主一面,他已将一念焚身丹的解药药方说出,这三日间,龙牙庐日夜炼药配置,如今已得了几百丸解药,只服一颗便可毒性全解,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宁承轻向药童示意,白芷便与其他童子一道将手中药丸倾倒在小径上。数百枚药丸沿着山径翻翻滚滚,一路滚下山去,一时间倒也十分壮观。
山下众人起初听是一念焚身丹的解药,一片讶然,都是不信。要知谢重行虽不行了,可谢凤初正当年少,武功心智皆都不弱,接任谷主之位顺理成章,哪有儿子继任,老子非但不助一臂之力,反而拆台拖后腿的。山下这些都非良善之辈,心思狡黠的大有人在,不免会猜父子二人嫌隙日深,已无血肉之情,那倒是好事,但也只是猜测,因此几百颗货真价实的解药倒将下去竟无人带头捡拾。
宁承轻已料到这样情形,却不着急,将药童召回,与萧尽二人坐在山石上闲聊。
萧尽问道:“他们为什么不捡解药吃?”宁承轻道:“你知道是解药,他们可不知道,原本这些人服从谢重行便是因为一念焚身丹的缘故,服了一次药,只需不出差错,年年都有药克制药性也不太犯愁。但我们来谷中这几日搅局,他们既担心老谷主死了,又疑心少谷主是否还当自己心腹看待,历来接任者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清侧,到底谢凤初是什么心思实难猜到,因此才都疑神疑鬼。况且谢凤初无缘无故杀了崔雪映,更致人人自危,眼下别说是药丸,哪怕一碗饭菜,一口白水都要斟酌着才敢下口。”
萧尽道:“这些人也真是可怜。”宁承轻冷笑道:“他们可怜?你可知道魍魉双煞杀过多少人,一个叫白不安,一个叫乌不咎,自称人间无常,平日无事只为夜半吓唬人就闯入民宅,将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再挨个杀死,连几岁幼童也不放过。岭北人熊当初被武林众道追杀,也是被撞破他在破庙里煮一对少年男女,割肉喝汤。死了的血狐崔雪映二十多岁起练血影神功,不知采补多少年轻男子的血气,如花红颜下枯骨累累。他们哪里配得上你一句可怜?可怜之人或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却未必有可悲之苦,善恶皆有因果,因果不可倒转。好在你虽不太知道江湖上的人事,对错还分得清,下手也不迟疑多虑,让我放心不少。”
萧尽听他事事都流露关心自己之意,微微笑道:“你忘记我原来是干什么的?赤刀门惩奸除恶,自小孟姐姐就教我不可心慈手软害了自己,你放心好了。”
宁承轻听了也笑了笑,目光一转落在山下,见坐在地上的滚地蛇阎松悄悄捡了一颗药丸,不由会心一笑道:“别人站着,唯独他坐着,偏就捡了便宜。”
第一百二十五章 计有疏密但较量
两人在山石上瞧了许久,只有阎松偷捡解药,旁人都犹疑不决,动都不敢动一下。
宁承轻虽料到有人疑心重不肯当场服药,可没想到竟一个敢将解药捡起来瞧的都没有,不禁有些无奈,转头对萧尽道:“你有什么法子能说得他们心动?”
萧尽想了想,往山下喊道:“各位!”他内力充沛,嗓音清朗,两个字喊出口,山下众人纷纷抬头朝他望来。
萧尽道:“一念焚身丹吃在嘴里可是湿泥一样的味道,虽是搓丸晾干,入口却立时有黏滑之感,吞下后舌根处一股极苦的苦味,再到肚里又如喝了凉水隐隐腹痛。随后两日,总是手脚冰凉不太舒服,到第三日才略好些。我已尝过,也服了解药。”
他这一番话没头没尾,换了别人定然不知其意,宁承轻却只听他说头一句就已面露微笑,等他说完,悄声在他耳边道:“怎么这么聪明,你手脚凉也不说给我听,只给你盖衣服又不够。”说着握住他手掌在自己手里搓捏。
萧尽被他捏捏揉揉,心里怪痒的,听他夸赞自己又不胜欢喜。他虽没什么法子说动山下众人,但想为今之计只有证明一念焚身丹确有药可解,方能令这些心思狡黠的人信服。他服过一念焚身丹,便将这药什么滋味,服下感觉如何如实说出,众人听到,不禁都心头一凛,纷纷想起当初自己被逼无奈服食一念焚身丹时的情景。
魍魉双煞中的白不安与乌不咎未入玄龙谷前,四处杀人取乐,何等自在狂妄,被谢重行以毒药武功制服后,不得不服下丹药为他效力,从此再无半分自由。白不安心思机敏,心想这毒药碾碎闻味浅尝或许也能知道苦味,但吞下肚去两三日的症状却不能臆测,必定是要服过的人才知晓。龙牙庐中只有十来个不会武功的药童,都不曾服药,为何姓萧的小子知道得如此清楚。
岭北人熊曾裘头脑耿直,当年败在谢重行手里心服口服,自愿服药追随,眼见众人有些动摇,将九节鞭一甩,扫开地上滚落的许多药丸道:“两个臭小子诡计多端,定是从血狐崔婆娘嘴里打听来的,少谷主也看出这臭婆娘吃里扒外,看中了小白脸,背叛玄龙谷,才一把将她扼死。咱们不可中了臭小子的计,药丸里必定掺着剧毒!”
他虽是乱猜,可话中也有几分道理,众人听后各自盘算不语。阎松冷笑一声道:“你说别人倒还罢了,说老狐狸被两个小白脸迷倒,做出叛乱之事,那可真小瞧她。老子和她几十年交情,被她迷住的小子不知有多少,比山上那两个俊俏的多得是,你在这里胡说八道,老子听了恶心。”
曾裘双眼一瞪,凶悍道:“怎样?你是想说少谷主杀错了不成?”阎松虽有这想法,却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只得反唇相讥道:“少谷主做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吃人的怪物多嘴?”
曾裘自认是老谷主亲信,况且世上凶残之人多有,敢将人煮熟吃肉的少,自有不可一世高人一等之感,当下跨前一步,走到阎松面前,伸手要将他抓起。
阎松见他一言不合就动手,也不能坐以待毙,双脚一蹬翻身而起,刷一下抽出单刀。曾裘九节鞭呛啷声响,朝他膝盖打去,阎松本就下盘活络,脚踝一转躲过,在地上翻滚前扑,刀斩曾裘小腿。
宁承轻见他二人终于打起来,心中稍慰道:“滚地蛇阎松这人貌似猥琐,行事鬼祟,对崔雪映倒是真感情,胆子也算不小。”
萧尽道:“不知他和岭北人熊谁的武功更强些,若打不赢再要说动那些人就更难了。”宁承轻道:“是我小瞧了谢凤初,我配制解药这两天定然有事发生,否则这些人即便忌惮一念焚身丹的毒性,也不能如此无动于衷。”萧尽道:“可我日夜守着,实在没什么怪事。”
宁承轻道:“或许就在那些鱼肉饭菜里。”他话音未落,一声暴喝平地而生,阎松身法奇诡,刀刀往曾裘下三路攻去,曾裘九节长鞭难以在自己胯下施展,被他一刀斩在大腿内侧。这一下见了血,将曾裘激怒,抬腿往他头顶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