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花藏刀 第7节
钟不四朝萧尽脸上瞧一眼,萧尽戴着面具,看不清神情如何,但他想到当日自己调戏那女子时,这人又想袖手旁观又不得不出手阻拦的模样,登时深信不疑,大起同病相怜之感。钟不四将铁盒揣在怀里,伸手对法凝道:“解药拿来。”
法凝将一个木盒给他,里面放着三个指甲盖大小的药丸。钟不四心想今日不吃这药也难以脱身,把心一横道:“我先替哥哥试药。”一口将药丸吞了下去,半晌并无大事,才放心喂给仇不二和石不三吃,二人服药后即刻行动自如。
法凝道:“今日在这里见的人和事也不准透露半点,只要有人找来,不管是不是你们说的,我只算在你们头上。”
仇不二和石不三年纪稍长,知道宁家用毒的厉害,想她若是宁家后人此番前来必是复仇,自己实在不便掺和,可偏偏沾上这麻烦,只能自叹倒霉。唯独钟不四不知天高地厚,拍了拍胸脯道:“你尽管放心,这一路上要听到有往南来的我全杀了。”众人都知他说的是赌气的话,只有法凝点了点头道:“很好,就是这样。”
他长发披肩,容颜秀美,灯光下更添几分神秘,钟不四听他首肯,便如赞赏自己一般,竟高兴得乐不可支,更以他所托之事为己任。
三人服药离去,萧尽明白法凝这是要那三个盗墓贼拿了宁家财宝四处散卖,暂将仇家引开。那三人贪财怕死,得了财宝本来就要变卖,盗墓之辈昼伏夜出,有人追赶找个孤坟古墓一钻,任谁也难找到,加之法凝以毒挟制,他们更当心有忌惮,因而此计万无一失。
法凝在石室中静坐片刻,忽然对法念道:“你去把千钧石放下,再不要让人进出。”
法念答应一声,转身而去。萧尽惊疑不定,心想,怎么难道他也不出去了吗?他要陪死去的爹妈在这里殉葬?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出去?
他只片刻犹豫便听一声大响,转头看时,法念开动机括将另一块巨石移到入口,那巨石挪动后又有一声落地响,正巧卡在地上凹陷处,此后再想推开便不能了。
萧尽忙问道:“你将入口堵住,之后如何出去呢?”法念回道:“不出去了。”萧尽惊道:“那怎么行,难道你们要饿死闷死在这?”法念不理他,缓步回到法凝身边。萧尽越想越惊,但那巨石凭自己一人之力无法推开,只好先随法念一道回来。
法凝仍旧坐在石台前凝神打量那盆枯木,还伸手将散落在枯木旁的花瓣捡起放在手心摩挲。
萧尽索性坐在他身旁问道:“你有法子出去的,是不是?”法凝瞧也不瞧他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萧尽气结:“你们自己要饿死在这也不早说,害我来不及出去。”法凝道:“我方才就说了把千钧石放下,从此不要有人出入,你听见了为什么不快出去?”
萧尽一愣,刚才法凝说完,他心中竟无半点就此离去的心思,这是为什么?对了,定是因为自己身上剧毒未解,岂能就此离开,是这样,总之无论如何先要从这小子身上得到解药。如此一番自寻理由,萧尽才慢慢放下心道:“你那光头师兄跑得恁快,我刚追出去他就将洞口封死,你快叫他开门放我走。”法凝摇头道:“你别吵,我有事要想。”
萧尽见他低头看手中花瓣,那些花瓣腐朽脆弱,轻轻一碰便化作灰粉。法凝看了一会儿,将粉末抛在地上,拍拍手掌道:“是蜡菊、姬旋和赤兰。”
法念道:“这花隔了许多年早已看不出样子,若错一点,象门再也打不开了。”法凝道:“如今只好半猜半蒙罢了,木盆四周只有花瓣、灌木、果实,不见树叶,可见这盆中插的原本就是枯枝。枯木栽盆,困泽无水,穷厄委顿,道穷力竭,不能自济。困卦下坎上兑,意为险境,水在泽下,泽无水润,深潭枯涸无水,是以困乏。插盆之人以枯木暗示困顿失序,将蜡菊、姬旋等花隐于暗处,正是动心忍性,自有通达的意象,想来早已预知危困险阻,却仍心存一线生机,待时而动。”
法凝说完,抬头看了一眼那光滑石壁上的卦盘道:“四七泽水困,你来开吧。”
法念走到石壁前,原来那壁上的卦盘虽严丝合缝却能轻轻推动。法念按他说的转动卦盘,随即听到一声仿若开锁之声,看似并无缝隙的石壁竟从中间一分为二,缓缓向两旁开启。
萧尽往石壁开合处瞧了一眼,见断面中数不清的精巧机关各自旋动,蔚为壮观,一时瞠目结舌不能自已。
法凝站起身,拍拍身上尘土,跨过石台往门内走去。
石壁后是条甬道,全用平整的青石板铺成,两边隔个三四尺便有一盏油灯。法念将它们一一点燃,一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萧尽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那块机关重重的石壁又自行合拢,自此便与世隔绝,再无回头路可走。
第十四章 拥书万卷一窖尘
法凝信步走在前面,萧尽既来之则安之,抬头打量,见四面都是青石筑成,坚硬如铁,若有人想从地上往下挖掘也万万不能通到密室。再走一会儿迎面而来一股阴冷之气,似乎到了个空旷之处。
法念将墙边一个凹槽里的油灯点燃,凹槽中不知存着什么,点着后如一条火蛇往前游去,一路又将其余油灯也尽数点亮,不到片刻整个密室全都亮起来,原来是个偌大书阁,四面密密麻麻摆满书卷。
萧尽惊叹道:“原来那几个盗墓贼说的不错,宁家地下还有这样的地方藏着这么多书。这些书很值钱吗?”法凝从架子上取了一本下来,随手翻看道:“也不是很值钱。”说着往地上火盆一扔,接过法念手上的火把将书点着了。
萧尽虽知他行事离奇,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举动,心想钟不四提到宁家藏书简直垂涎三尺,这小子却看也不看当废纸烧着玩,若真是价值连城的书,烧了岂不可惜?于是弯腰抢救,法凝看他扑打火苗,问道:“怎么你原来没有脑子却很爱看书吗?”
萧尽扑灭火星,将书拿在手里一瞧,封面已被烧了一半,露出里面的书页,全是些拿着刀的小人,竟是本他从未见过的刀谱,只看两眼便再也转不开眼睛。他平生极少读书,虽由左天应和孟别昔分别教过他看书识字,但于经文闲书一概不感兴趣,唯独在习武上有些痴处,看了武功密卷便难以自拔。这一看足足看过去好几个时辰,抬头时已不见法凝和法念身影,连金角也不在身边。
萧尽心道不好,难道他们两人将他关在这,自己却已经出去了?立刻起身四处寻找,发现来路正前方的书架下有道小门,只容一人通过,若将旁边书架挪过挡住便难以发现,原来又是一处密道,法凝与法念走后未将机关复原,说不定并未防备自己,给他留了后路。
萧尽拿起火把进了小门,密道斜斜往下并无岔路,不知通往何处。他转来转去,拐了十七八个弯,忽然眼前一亮,一道阳光迎面而来,竟已是白天。他久未见光,被晃得睁不开眼,好一会儿才能瞧得见东西。只见密道外是一片青山翠谷,各种奇花异草遍布其间,蜂蝶环绕,美不胜收。山谷中还有几间茅屋,一道清溪自山涧泻下,三面峭壁穿云而过,竟是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乐土。
萧尽满心惊奇,缓缓而行,往茅屋方向走去,一路上遇见些山鹿山兔都不怕人,悠闲地吃草游荡。他来到茅屋前,并不见法凝与法念的身影,便挑了间屋子推门进去。屋中日常用具一应俱全,且都精致细巧,茅屋向阳一面窗下挂着竹帘,一望而去,窗外佳木葱茏、草叶葳蕤,衬得那道自山巅泻下的清溪更添雅韵,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景致。
萧尽见茅屋中积灰甚厚,想来这里无人居住已有十年之久,难得花草树木自然生长并无杂乱之象。他回出屋子,又见屋后的山壁中有个大洞,心想莫非这也是一条密道,能再通到外面,于是疾奔过去一探究竟。
山洞中寒气逼人犹如冰窟,萧尽走到深处,瞧见有两个人各执一支火把,正是法凝与法念。法念将火把举高照着四周,洞中并无通道出口,只堆着数不清的箱子、粮袋、木桶等物,原来是个粮仓库房。
法凝道:“这些东西放得久了,捡还能用的留下,其余搬去山林深处挖坑埋了,要找那干燥无虫的地方,挖深些别教金角和山里的野兽刨出来。”说着看了萧尽一眼道,“你也去帮忙。”
萧尽只当他们丢下自己跑了,此刻再见如见故交亲友,便去帮法念料理仓库,法凝仍旧如少爷似的袖手旁观,看了一会儿随即走开不知去向。
粮仓中收藏颇丰,只是那些米面、肉干、果蔬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只有未脱皮去壳的稻谷、高粱还算完好,上百桶酒自是愈陈愈香,拍开泥封顿时酒香满溢。萧尽将坏了的粮食肉菜搬到后山悬崖,往脚下一瞧,山壁直上直下,犹如宝刀切削出来似的,几十丈内无处落脚,飞鸟走兽也难上下,更不用说人了。悬崖深不见底,隐隐有潮气上涌,不知底下是河是湖,他想了一会儿索性偷懒,将不用之物一一踢落,许久也未听到落地声。
萧尽回到茅屋,法念不知从哪搬来石磨石碾,还有石臼臼杵,正在那里舂米。法凝见他回来,一刻不让他闲着,差遣他打水扫地清洗家什用具。
萧尽疑惑不解,心想难道他们要在这长住下去,这山谷虽好,住久了终究闷气。可再转念一想,外头腥风血雨,一大半人要找宁家遗孤报仇,一小半人当自己是赤刀门的叛徒也想赶尽杀绝,不如先在这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隐居几日,等风头过了再说。
一想起赤刀门的变故和门主左天应的生死,萧尽心头多了几分阴霾。这时金角跑来与他玩乐,一人一狗在无人谷中玩个痛快,烦恼渐消。到了晚上,法念说寒洞中清点出的粮食可够三人吃上两年,省着些再多一年也足够,他又留了果蔬种子,自己种菜打猎不愁荤素。法凝听完点点头,当日无话各自找房舍睡去。
第二日起来,萧尽去捉野兔开荤,金角也学他样,半天叼了只毛色五彩的山鸡回来。吃过饭到下午,萧尽便觉无聊,想起前一日在宁家书阁中看了一半的刀谱,顿时心痒难搔,便又想回去再找来看。
他一路走,看到法凝也跟着,心道他定是怕自家武功秘籍被我白看了去,心里骂他小气,他又不练武,放着偌大宝库积灰简直暴殄天物。萧尽我行我素,并无什么规矩,法凝就是不许他也照看不误。这一看,不知时光几何,萧尽凝神沉思刀谱中的招式变化,想了一会儿,忽觉屋中火光大盛,原来是法凝将书阁中的火盆点着了。
萧尽道:“不必点火,我看得见。”法凝道:“你先放下书,我有话要和你说。”
萧尽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和自己说话,当下将书放在一旁听他要说什么。
法凝道:“我的身份你多半已经猜到,我不是和尚,我名叫宁承轻,宁闻之是我父亲,宁夫人朱楼月是我生母。法念是我父亲的徒弟,可算我师兄。他从小看我长大,情同兄长,真名叫段云山。”
萧尽不知他为何突然和盘托出,难道是因为从此要在这里住下,再不履江湖的缘故?
法凝——宁承轻拿起萧尽放在一旁的刀谱看了一眼问:“这本书你看完没有?”萧尽答道:“看了一半,与我之前学的刀法大不相同,倒要好好斟酌一番,等我慢慢再看。”
宁承轻嘴角一动,似是笑了笑,忽然抬手将刀谱扔在火盆里。萧尽一惊,想也不想就要去捡,但那刀谱古旧干燥,扔在旺火中片刻便烧得面目全非,抢出来也没用了。
萧尽心疼不已,转头瞪着宁承轻问道:“你干什么?”宁承轻道:“你看了这么久也没看完,想来是记性差,脑子不好。你瞧这里有多少书?”
萧尽昨日来时粗粗一算,觉得少说也有万卷。
宁承轻道:“这里有九千八百六十一本书,其中一千三百余本记着古往今来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武功诀窍,其余八千多本包罗世间万有,无论天文气象、九州地理、竹木百花、草药果实、禽鸟兽畜、水族虫豸、珍宝矿藏、人世政法、农渔工商、文教乐律、鬼神宗教一应俱全。我识字以来在家三年,不过粗粗读了三千余本,所知所能不过书中之万一,如今许你读三年,你看闲书我不管,爱看刀谱剑经也无妨,只有一件记得,你每日看过的书,我到日落天黑便扔在这火盆里烧了。”
萧尽不解:“这是为什么?为何我看了,你就要烧。”宁承轻道:“不是你看了才烧,我只一天烧一本,你拿来的近在眼前罢了。”萧尽道:“我若一本也不看呢?”
宁承轻道:“你不看我也每日烧一本。”说着又把自己手中看的那本扔在火盆中。
萧尽见他如此糟蹋,虽平日不爱看书却也起了怜爱可惜之情,心道这是他们家的藏书,原不归我管,什么天文地理、宗教鬼神我都不在意,只可惜了那千余本武功秘籍,想来一天读一本,三年死记硬背多少记得一些也好。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钻进书阁,拿下一本书来看,他自幼修习刀法,想着时间有限,与其多学别的武功杂而不精,倒不如专心一志,因此只挑刀谱刀诀来看。这一日下来简直废寝忘食,一本刀谱记了七七八八,到天黑也不舍得放下。宁承轻果然说到做到,天一黑便来将火盆点着要萧尽自己将书扔在火里。萧尽不肯,他就随手捡起两本来扔了,其中一本也是刀经,萧尽还未来得及看就付之一炬,立刻心痛不已,自此不敢和他拗气。
第三日起来仍是看书,有了前两日的经历,萧尽动足脑筋,先挑页数简少的薄册子,一天看两三册,夜里睡觉也在背诵。他年轻记性好,看那些文绉绉的书自然记不住,可遇到武功心法却能牢记在心始终不忘。
如此日日夜夜,晨晨昏昏,不知不觉过去一月有余,萧尽沉浸书海,一日过一日,读书的速度倒是越来越快,从每日不饮不食,到天黑才想起肚饿仍看不完一本,到此时已能正常起居食饮,偶尔累了还走出书阁与金角玩耍片刻。
法念如今换回本名,姓段名云山,宁承轻仍叫他师兄,每日只见他舂米种菜,养鱼打猎,将一应起居料理得井井有条。萧尽有时偶尔听见他称宁承轻“少主”,显是自视仆从,可见这十年如何忠心护主,无怨无悔。
萧尽当日虽遭他水刑火烙,但这一路而来只觉他为人敦厚温和,乃至心胸极为宽广,因而对他深有好感。
三人一狗住在一处,除了萧尽对宁承轻常有龃龉之外,其余一切甚是和睦。
第十五章 山中茅茨有人烟
眼见寒来暑往,一年将尽,宁承轻扮作小和尚时剃去的头发渐渐又再长出,不再是光头模样,只是发长只及肩头,尚不能梳成发髻,因而只将两边散发编成辫子,往脑后并在一处拿红绦丝带结住。入谷后他便换回男子装束,那日捧了一束花草,坐在茅屋门前对着陶器插盆。
萧尽读书疲乏,出来远远一望,却仍觉是个妙龄少女正在摆弄花草,心想这小子仇敌满天下,不练武功也就算了,偏喜欢这些女孩子的玩意,不知对头哪天上门又拿什么应敌。
晚上宁承轻照旧来焚书,一年中,书阁里的书烧了三四百本,却是沧海一粟,丝毫不见减少。萧尽看到两百余本时,凡与刀法有关的都已看尽,余下武功自己虽未必会练,但万一将来遇敌能知己知彼也是好事,于是一径都拿来看了,每每读到那些内功心法,想起自己内力因毒始终难复,便挑着些有理的加以研习。自从来到谷中,宁承轻每日采了草药拌在饭菜茶水中,萧尽身上毒发间隙越来越长,渐渐忘了这回事,一心只修身养性,以期内力能再复旧观。
日落后,他回茅屋吃饭,见大屋中的木台上摆着盆花草,那盆栽甚是古怪,盆中栽满苔藤,湿滑间撒着许多葵花花瓣,苔藤上一株百合倚盆而出,高高在上,更显那葵花怨愤无奈。萧尽虽不懂赏花,但也觉这插盆有违常理十分古怪,心知去问宁承轻必定自取其辱,于是悄悄问了段云山,打听谷中只有他们三人还有一条黄狗,又是谁给了他家少主气受,插出这样的怪盆泄愤。
段云山道:“宁夫人平生最爱花卉,少主自幼受她耳濡目染,也精擅此道。”萧尽道:“以花插瓶我见过,却从未见这样古怪的插法。”他想起密室门前那盆枯木,和眼前这盆栽有异曲同工之意,想来也是其母宁夫人朱氏所作。
段云山道:“你不懂五行八卦之法,自然看不出夫人与少主盆景瓶供中的意趣奥妙。”
萧尽追问是什么意趣,段云山却兀自走开了。
隔日,萧尽在书阁中翻找讲解五行八卦的书,看了一会儿不知其解,又怕到晚上宁承轻来将书烧了,于是另找一本不相干的杂书放在手边。再过几日,茅屋里那盆景中的百合渐渐枯萎,葵花花瓣也被清风吹散,只剩一片苔藤,被宁承轻丢在后院角落里。
萧尽既看不懂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便转而去找些百花谱、百草经来看,渐渐于花意略通一二,但其中意蕴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领会。
那日日落,宁承轻来到书阁,伸手问萧尽要当日读的书。萧尽早有准备,将一本《职官志》递给他。宁承轻接在手里看了一眼,笑道:“你要做官去吗?”萧尽本不想他乱烧书本,因此只挑了对自己最无用的书给他,可未曾想他聪明机敏,怎会看不出敷衍。
宁承轻道:“咱们说好的,你看什么书,一天看不完我也要烧了。”萧尽只好与他耍赖道:“此间藏书都是你父辈祖上辛辛苦苦积攒收藏,胡乱烧了难道不可惜吗?”宁承轻道:“书放在这里无人看才叫暴殄天物,才叫可惜至极,你看了记在心里谁又能烧去。”
萧尽道:“那也说不定还有别人会来看看。”宁承轻冷笑道:“我正是防着还有别人要来看,烧了谁也看不着。我宁家的东西当年就一把火烧了,百余口人的尸骨烧得混分不清一片焦炭,谁又说过一声可惜。快拿来,别教我费心费力。”
萧尽虽不想给,但心知若不给他,他定然回头就丢个五本十本书进那火盆,这小子行事难以预料,不知还有多少怪招,因此只得乖乖将藏在身下的书交出来。
宁承轻见是一本百花医经,便瞧他一眼问:“你看这书干什么?”
萧尽不好意思说是想揣摩他那盆苔藤盆景的意境,只道随手翻翻,见花草好看罢了。他本想宁承轻听他这番敷衍定然又有很多怪话要说,谁知宁承轻只是沉默不语,将书扔进火盆烧了了事。
两人出了书阁,迎面见到金角拖着一只小野鹿过来邀功。萧尽喜爱吃肉,见它小小一只狗儿如此勇猛,竟然猎到比自己大许多的野鹿来,不禁十分欢喜,蹲下身去抚摸嘉奖。金角在他手下打了会儿滚,摇着尾巴往远处吠叫。萧尽与宁承轻不解其意,抬眼眺望见山林之中有个白影,似乎也是只小狗。
金角叫了两声,那白狗却不过来,金角急得自己跑去叫它,过一会儿那白狗才缓缓走近。萧尽一瞧,这狗子脸长耳尖,身体瘦削,尾巴蓬松,怎么看都像是只小狼,不免深感诧异,心想咱们三人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从未见过山林中有豺狼猛兽,哪里来的狼崽,既有小狼,未可知还有没有母狼和狼群,倒是不能掉以轻心。
金角却浑然不觉凶险,围着那只小白狼又叫又跳,欢欣不已,不住摇尾巴。萧尽道:“你这傻狗,也不知道自己找了个什么朋友回来。”宁承轻却道:“你说它傻,那倒未必,朋友对它好坏它自然知道,哪里像你不识好歹,狗也不如。”
萧尽明明在说狗,他却偏要扯到自己头上,可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反唇相讥,只气道:“你骂我!”宁承轻笑笑:“我骂你了,你也骂还我就是,只怕你的脑子想不出什么像样的话。”萧尽道:“你这小秃毛狗,没事就惹三惹四。”宁承轻道:“我如今有头发,你骂得也不太对,不如再想一个。”
萧尽见他笑容中颇有讥诮之意,但又因长得俊俏,蓄了发后更增容色,一时间回忆起当日他假扮少妇与自己夫妻相称的事来,那时他扮作小娘子一口一个官人,千依百顺,何等可爱,想到后来不知怎么脱口而出道:“好了,你如今不是小秃毛狗,是我媳妇儿,再叫声相公来听罢。”
宁承轻听了,忽的敛去笑容,理也不理转身往茅屋而去。
萧尽一句话将他气走,心知是自己言语轻薄得罪了他,有些后悔,大约他长得秀气,从小到大常因容貌遭人轻视之故,可又想当日他自出主意扮作女子,并无半点忸怩,想来想去总是自相矛盾,想不出个所以然。
再说小黄狗金角找到朋友,一时一刻也不肯与白狼分开。那白狼崽子与黄狗大不相同,双眼细长,精光闪闪犹如琥珀,一身皮毛纯白似雪并无杂色,也算兽畜中难得一见的漂亮。
萧尽见它并不咬人,虽有些不情愿却肯听金角的狗话,好吃好睡,于是擅自给它取了个名儿叫它“银角”,与它的狗兄弟同吃同住。
山谷中原本并没什么狗窝狗圈,一狼一狗自由自在,不分白天夜晚到林子里抓鸟追鹿,搅得鸡飞狗跳,倒给萧尽三人桌上添了不少肉菜佳肴。
萧尽自从宁承轻烧了那本百花医经后便灭了钻研花草的兴致,仍旧回头翻阅些各门各派的武功心法。他看得越多,记性越好,只因世上功法虽各有所长,但于根基处却往往多有相似雷同,学得一门其余可触类旁通。
这日他翻了几本均不合意,正觉无趣,忽然一本薄册自顶上书架滑落,被他眼疾手快抄在手中,这册子书页薄如蝉翼,几近透明,拿在手中脆弱不堪,仿佛轻轻翻动便要化作齑粉散去,书皮上写着“玉清心经”四字。
萧尽小心翼翼将书翻开,起首是个故事,讲一位得道高僧,其母求孕,梦见童子乘舟投奔,醒来便有身孕。此人出生后,见世间丧乱无像,未几沉沦,一心离俗,却因身负神技遭人忌惮,告他妖言惑众投入牢狱。狱中他身遭酷刑却毫发无伤,断水绝食七日不见衰弱,众人这才知道他有大神通,其后出家为僧,种种神迹洋洋洒洒写了几页。
萧尽只当闲书,草草翻到最后,却见一页写着“此法精妙,识者能行”几字,其下是四行小字,写到“万气归元,神守如初,不饮不食,身色如故”。
他心想莫非世上真有绝食七日也不死的神法,一时好奇又往下翻。薄册只剩两页,一页是医书般画着经脉图谱,细细标明各处穴位,再有一页寥寥几行字写道:“章门自掩,三焦沐风,气海一归,宁逢关元,有气定于太乙,无浊自在天枢”。
这章门、三焦、气海、关元乃至太乙、天枢均是丹田四周重要穴位,萧尽一看便知是门内功心法。这些日子虽然他常服草药,身上毒发渐缓,但内力始终不见恢复,有时练功片刻就丹田虚空,为此烦扰不已。宁承轻心情好时,萧尽也旁敲侧击与他探讨此事,宁承轻问他:“你在赤刀门时,是否从小至大一直服用一种药材,或是有人许你服食此药有助内力修习,你服了之后果真内力大进,事半功倍,若不服用则进展奇微,乃至沉滞不前。”
萧尽想过后答道:“小时候体弱,刚起头练内功时有,后来练成了便没有了。”
宁承轻道:“你又怎知没有,小时候就傻,怕不是你的好姐姐好父亲哄你吃了,长大怕你疑心,随意将药下在饭菜里,以你这样的脑子未必能察觉。你吃惯了药,一时戒却便有诸多弊端,想来这是赤刀门主拿捏操控门下杀手的手段。”
萧尽从来对养父十分敬重,若非左天应向他伸以援手,十多年前他早已死得尸骨无存了。宁承轻说是他养父下毒叫门人不敢背叛,萧尽听了十分不快,因而再也不问他。谁知他避而不问,反倒成了宁承轻挑拨的由头,隔三差五要来替他诊脉,说非查出他从小服的什么药、几时停药不可,还要他回忆平日饮食经哪些人手。萧尽怕了他,宁可天天躲在书阁不出来。
此刻,他见这本心经上点出的几处穴位皆是自己平日运气滞碍之处,不由自主就去琢磨如何自掩章门,怎样宁逢关元、气定太乙,想着想着索性按自己领会的要诀运行内力,等睁眼时不知几时,宁承轻点了灯来在他身旁看书,像是知道他练功修习不能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