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没有上一代。”桑青醉意尽显,“不过我的确杀了它。啊,你想多了,没人能杀得了我。”
“但你却十分精通自戕不是么?你钻研千年,等的就是这一刻吧?被天下笔诛口伐,被众叛亲离,一落千丈,然后心安理得地死去,将正义之冠赠予屠神的恶人,自己却以烂神之名凋零,由此促成世间一桩圆满事,皆大欢喜是么?”洛蛟道,“你听好了,我不会走。”
桑青说:“别了吧。”
“许多人也不会走。”洛蛟狠声道,“你最好给我一个万全之策,谁也别想白白送死。”
洛蛟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芜菁站在一旁,将对话咀嚼,而后艰难下咽。他走上神台,却见桑青抬起双眸,恰好与他对视。
桑青透过他,注视万灵,又遥遥望向洛蛟的背影。桑青什么也没说,眼睛却渗出浓血。
他问:“为什么?”
齐芜菁下意识接话:“什么?”
桑青低声道:“为什么不要我死?”
齐芜菁如鲠在喉,却见桑青召唤过无相刀,从神台走下来。
他每走一步,便是一声铃响。地面开始摇晃,珠宝玉帘碰撞,唢呐骤然高唱,画面一转,齐芜菁瞧见另一个自己从大红轿子中翻了出来。
“他”滚落在地,又立马翻身而起,用身上的首饰杀了所有人,媒婆和轿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堆。
血溅在他脸上,齐芜菁冷脸擦拭,说:“妈的。”
第70章
直到这一幕的出现,齐芜菁才察觉出古怪。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被三千界用灵能五花大绑在红轿中,直直送到老君主的手中,全程丝毫不拖泥带水,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反抗。
——记忆受到了篡改。
这是齐芜菁能想出来的惟一可能。
又骗我。
他心中五味杂陈,到嘴边却只能憋出这样寥寥一语。
另一头的“他”连番踹了尸体好几下,以防自己走后被诈尸偷袭。然而事实证明,他杀人不仅果决,还很有准头。
齐芜菁跟在“他”身后,却见“他”从绕进另一条路,主动进了宫堡的后院。
竹林长叶作响,“他”行为熟稔,自然坐进了一处竹亭内,仿佛已来过千百次,可齐芜菁却对此毫无印象。
他屏息观察,不多时,在“他”斟酒的功夫里,一个人忽然从叶林间抓瞎着跑来。
这人虽全副武装,但开口就在齐芜菁面前暴露了身份——陈佩兰摘了面罩,将“他”上下打量,而后惶然道:“教主,红色又是什么暗号?”
“你疯了?”“他”愁肠百结,只顾喝酒,“本教主被挟持了,现在正在逃婚呢。这酒你喝不喝?”
“不要,我不能喝酒,师父闻见会生气的。”陈佩兰朝前闻了两下,凝神道,“这是什么酒?好冲。”
“他”说:“老君主的黄泉酒,他丑事儿这么多,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你我能做好兄弟,你要杀你父亲,我父亲又要杀我,你我还都恨这天下之神,同做弑神之事,有缘、有缘,我敬你一杯。”
陈佩兰说:“谢谢,谢谢。”但他没有碰酒,而是正襟危坐,温声道,“我不仅要杀父亲,还要杀师父。邀月君,师父为造神已经疯魔了,君主被他改造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已经有神权之实了。”
“他”神色一沉:“什么?”
陈佩兰盯着酒盏:“前几日君主在地牢折辱犯人,师父及时赶去阻止。我趁机将机关虫放入结界内,探听到老君主和师父的对话。老君主身体受药物侵害,脏腑近乎腐烂。事实上,他本该在两年前死去,但由于半身已修得长生之道,导致如今他仍活在世上。简言之,是具半死不活的活尸骸。”
“他”敛容道:“你师父真烦人,给我搞出这样一堆烂摊子来。”
陈佩兰心绪平和:“师父已经用许多人试炼过了,其中不乏和老君主类似处境的活死人,但到最后无一不是凡身过载,承受不住神力而爆体死去。新神还未真正降临,你也不必太忧心。”
“他”摇晃酒盏,曲起腿来:“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假的就是假的,众人效仿三千界,却无人能成为三千界。因果循环,你既然做不了真神,怎么还敢妄想承接天命?”
陈佩兰低下头:“是吗。”
齐芜菁停了动作,敏锐道:“你表情不对。”
陈佩兰摆首:“不必管我,我总是想太多。说说你,你如今打算怎么做?我听说无为教中有专攻弑神之道的同僚,近日的钻研已有了突破。”
“那都是谣言,哪儿那么快。”“他”瞧瞧天,将酒喝完,又摇摇头,“还能怎么办,既然三千界不要我,那我只好顺理成章和君主成婚,做你老爹了。”
他口无遮拦,浑然不觉哪里怪异。陈佩兰呛咳了下,缓声说:“路上的尸体我都处理干净了,其他的我都会摆平。你抓紧时间,老君主一直在等你,不要误了时辰,惹出麻烦来。”陈佩兰默了半晌,才说,“教主……我会助你,直到神灭的那一刻。”
“……哦。”“他”看了陈佩兰一眼,想要佯装不在意,却仍旧去而复返,“我还是要提醒你,尽人事,听天命,无为教不需要英雄,你最好保住这条命。”
——记忆如影随形,齐芜菁预感强烈,他马上就能捕捉到全部的过往。
齐芜菁跟着“他”,瞧见“他”来到老君主的寝殿,同一时刻,齐芜菁想到了重生前的凌虐,杀心雀跃,然而他的愤懑却在现实跟前成了溅熄的火——
因为“他”在这时就已经杀了老君主!
齐芜菁脑中“嗡”的一声,记忆滚滚涌回,他眼前骤然闪过千万个瞬间。
“他”杀了老君主,但“他”明白这人已经拥有不死之身,因为血量在减少,伤口在愈合,于是“他”拿刀卸了老君主的四肢,将长针注入灵能,封进老君主的命脉。若老君主活过来,也至少能受自己的掌控。
齐芜菁看见自己云淡风轻清理掉了身上的血渍,对镜草草整理了头发,而后准备去料理那位造神之人。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法铃趋近的声音。三千界的出现在他意料之中,齐芜菁了解父亲,父亲也很了解他。
三千界知道齐芜菁狠辣的性子,既然他亲手将他送进宫堡,因此必定不会放任他逃走。
齐芜菁飞快跑进回廊,用机关与灵能散发错误信号,混淆方位。可三千界有一只能看清世间的眼,齐芜菁很快就被无相刀拦住。
“晚上好呀,父亲。”他丝毫不受威胁——哪怕无相刀能随时砍掉他的头颅——反而笑着露出颗虎牙,“有意思,你是来恭祝我新婚之囍的么,烛雪君?”
三千界问:“你杀了他?”
齐芜菁仰面瞧他,愉悦道:“是啊,你要为他报仇么?父亲,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好这口?”“他”神色俏皮,妙语连珠,“难道你养我这么大,就是为了给这个老男人做养料么?品味差透了。”
齐芜菁的话里流露出毫不犹豫的中伤,因为在他的理解里,三千界身边有许多人,有洛蛟,也有丹无生,可被送走、被交易的人却只有他。
三千界收了无相刀,那只银瞳似乎颤了下:“你怎么总不听话?”
齐芜菁冷了笑:“我现在没空跟你吵,让开,别坏我好事。”
三千界没有因为齐芜菁的凶狠而恼怒,他捏诀为齐芜菁清理了身上的脏污,低声道:“你不能杀寿夫子。”
——洛蛟勃然大怒:“为何?你是不是有病,天下宗门以他为首,你最该杀的就是他!”
“因为我太累了。”
洛蛟仍不解:“这算什么理由?”
“你让我想办法,我想到了。我会建造一座城,将世间滋生的恶徒邪祟召唤于此,哪怕城外的神宗力量微弱,也能轻易维持世间承平。”三千界目光低垂,似乎有些疲于解释,“让我逃一会儿吧,可以吗?”
洛蛟道:“什么?”
“神宗必须推翻我。”三千界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每个人都将我的神龛供在九尺高空,求我显灵,可我尽力了,很大的力……我并非无所不能。”
洛蛟道:“如此便会是伪神治世,你难道想看这个?”
三千界陷入久久沉默,而后无力地摇头,他自嘲道:“我会注视他们,直到新秩序的到来。况且,你我都该相信一件事。”
三千界抬起目光说:“就算世间没有了神,火也不会断。那些宗门的年轻弟子你见过么,他们狂妄,率直,狡诈,却又恶尘无染。”
洛蛟神色凝重。
三千界神色倦怠,又笑:“不过说难听点,渡恶人可比渡众生容易多了,恶人没有苦难,他们容易仇恨,容易被欲望左右。你兴许不明白,承载别人的恨要比承载别人的信仰轻松太多。”
他宁愿自己是鬼、是魔,宁愿自己背负杀孽和唾骂,不再慈悲圣洁,沉沦进欲念的泥潭,也不愿再面对众生的苦难与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