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齐芜菁满腹疑惑:好奇怪!喝了那么多酒,居然一点酒味都没有。
  桑青看他的表情,不禁好笑:“你饿了,便想吃我么?”
  “嗯?是啊!”齐芜菁蛮不讲理,“血肉只许给我一人吃,你答不答应?”
  “求之不得。”桑青将人牵进屋内,闲聊似的,“不过倘若你分食了我,其他人便不够了。”
  齐芜菁坐在桌前,没听清后半句:“你说什么?”
  “没什么。”桑青神色自然,将打包好的餐食一一摆出,“我跑了好些店才买到这个红酥皮裹虾,耽搁不少时间呢。”
  “好啊。”他刚一坐下,就开始大快朵颐起来,随口一说,“有什么趣事要讲给我听?”
  桑青瞧他大口吃饭,心里很满足,紧绷的神色也终于得了舒缓:“我今日买餐之时撞见几名弟子,我听他们说,现如今宗门内部大乱,他们为聚拢民心,亲手捧了一位野神,没想到这名野神的势头竟盖过了宗门,你说好笑不好笑,如今各宗门——”
  “我有个想法。”齐芜菁咬下排骨,漫不经心地打断道,“你想逃么?你不是一直想逃么,我们逃吧,好不好?”
  桑青道:“你要带我走?”
  齐芜菁点头:“我带你走。”
  桑青笑问:“这算私奔还是殉情。”
  齐芜菁默了瞬,而后道:“我原本想都答应你,但如今我却只想你我好好活着。”他咬着筷子,“从前你问我千百遍,如今我准了,你要不要?”
  桑青目光迷离,似有些醉意。他其实没喝酒,他在外喝得够多了。此刻他不需要醉,却觉得齐芜菁比醉更不真实。
  桑青说:“你哄我。”
  齐芜菁说:“我们私奔。”
  ——私奔。
  桑青被这两个字咬住了神智,沉酣在一场美梦里。然而摇晃间,他却听见自己胸前璎珞和佛珠的撞击声,桑青终于从醉酒中睁眼——
  游神还未开始,也就无法结束。
  落雨淅沥,溅湿了他的鞋,可只有一点,他坐在神轿之中。桑青下意识捞起腰侧的酒葫芦,可里面已经空了。
  “酒……酒呢?”桑青四肢发冷,“拿酒来!”
  弟子道:“神、神灵大人恕罪!酗酒伤身,况且 ……今日游神的酒已经被、被……”
  “被我踹了。”
  那声音自不远处的房顶传来,齐芜菁是雨中一抹红。他抢了桑青的袈裟,扯烂他的佛珠,却还是没能阻止桑青坐上那座莲台。
  齐芜菁这次没带面具,他淋着雨,冲前面喊:“桑宛双,今日雨这么大,老天都在劝你回头,你先前拒绝了我,我再伸一次手,你要不要跟我走!”
  桑青隔着雨瞧他,嘴里却在说:“给我找酒来,酒。”
  神宗弟子惶惶听从。
  齐芜菁跳下房顶,一步一步透雨而来:“桑宛双,雨太大了,今日不会有人来跪你的。”
  桑青头痛欲裂,他撑着膝盖,浑身都在发抖。
  酒、酒……
  街上空无一人,大雨磅礴,冲刷着齐芜菁手臂上的瘢痕。他身姿孤勇,手里拿着鹰王送的匕首:“桑宛双,没有酒了,你清醒点!你是人,不是神,从那个破台子上下来!”
  桑青耳边听不见雨声。齐芜菁在叫他,很多人都在叫他。桑青低低笑叹:“走吧,你走吧……”
  齐芜菁握紧匕首,警惕从四面围困而来的神宗弟子。
  弑神这事儿他常干,劫神却是第一回。
  齐芜菁说:“你是我的,我要带你走!抬起头,小狗……抬头看我。”
  桑青喘息急促,他闻声抬头,却瞧见跪在他跟前的第一个孩童。
  ——雨倏然不见了,这天是个响晴日。
  桑青坐起身,然而头痛却丝毫未减。
  小孩跪着磕了个响头,他模样稚嫩,作揖和求神的动作都是从大人那里照猫画虎,偷学过来的。
  他对桑青说:“求求神明,保佑我的病快点好起来,保佑妹妹可以快点长大。”
  桑青问,为何要这样求。
  然而他听不见桑青的问话,因为小孩求的是桑青的神龛。
  小孩插了几炷香,双手合十:“如果天下没有大夫可以治我的病,那就让妹妹不要太伤心。她太小了,这么小不可以失去哥哥。”
  桑青不在此处,却听得见他的问话。桑青点头,问,什么病?
  小孩太小,不懂忌讳,香都是捡的别人烧断的。他今日来庙里,全程都在瞎琢磨,但他不怕顶撞神明,因为别人总说,这位神面慈心软,是不会怪罪众生的。
  小孩上完供,便转身跑开。
  他衣衫破旧,后脑出已经长满了白色的瘢痕。
  桑青说,你求对人了,这病我会治。
  ——“不想治病。”
  齐芜菁道:“也不想吃药,其实不必费神,我不会死的。”
  桑青“嗯”了声,没说不信,但他坚持将药粉碾碎,拌进糖水里:“无青,你近日不要出门了,都城里有的人病未好,也撺掇着你的病好不起来。”
  齐芜菁伸出手臂,任他察看:“今日又下雨了,黏糊糊的,我不喜欢这里,什么时候能走?”
  桑青吹过勺子中的汤药,送至齐芜菁跟前说:“很快了,你吃了药就……”
  ——“就会好的,吃了药就会好的哥哥。”
  雨停了。
  燥烈的阳光晒在草席上,男孩儿面色惨白,瘢痕几乎覆盖住他所有健全的皮肤。
  药是桑青亲自采的,当初药石宗治疗这类顽疾便是按照这类配方做的药。桑青将药和钱都送到这间房子的门口,那日正天朗气清,他听到两只小孩欢呼“神祇显灵”和“神主万岁”。
  万岁么……
  桑青坐在神座之上,这话传至耳边,竟让他有些撑不住身子。
  女孩不顾男孩的呕吐和抗拒,仍执拗地给男孩喂药,然而药水喝一半撒一半,女孩落了泪,有些发怒和崩溃:“这药是神药,你不吃怎么会好?!你想去死吗?!”
  桑青听到一切,看到一切。
  他催促道,对,听你妹妹的话,快点喝药。
  女孩说:“吃了就会好!哥哥我求你了,让我救救你吧。”
  桑青也说,小孩,让我救你吧。
  让我救一回人吧。
  ——“算了。”
  天上轰鸣炸响,那日雨似浪,他说算了。
  齐芜菁有一瞬间的懵腾,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桑青支着脑袋,疲惫不堪:“我说算了,无青。”
  “你说的?”齐芜菁握刀的手用力到泛白,他道,“……算个屁。没人能命令我,也没人能叫我‘算了’,桑宛双!”
  “我在。”桑青强忍疼痛,坐直身体。
  大雨悲鸣,齐芜菁攥着刀向前:“我讨厌你喝酒,讨厌到我想杀了你。”
  “我们不是敌人,无青。”桑青招手,他耳垂下的银环便晃悠悠,“不要淋雨了,我今日好累,可以不要让我痛吗?”
  齐芜菁重复道:“我最后说一遍,跟我走。”
  桑青笑,自嘲道:“你今日说了好多‘最后’。”
  齐芜菁道:“我……”
  “既是最后……”桑青背脊紧绷,他像一尊人造的塑像,连情绪都被缝在躯壳之内,“那我就,不骗你了。”
  他抬起眼,想看清齐芜菁的脸,却只看到一团模糊的红。齐芜菁的身影都融化进了雨里,桑青叹道:“我早就是神了,无青,我骗你的。”
  齐芜菁的身体僵硬了瞬,但他随即道:“好,好!你骗了我,也情理之中。不过就是没有做到改变过去而已,一切保持原样而已,我才不怕!我今日本就是来劫神的!”
  桑青目光愕然:“……为何?你不是最讨厌神么?”
  音落,雨声渐响!
  “没有为何。”齐芜菁踏着雨,飞速奔来,“接住我,我要进来躲雨了。”
  桑青还有些茫茫然,身体却已经慌忙跳下莲台,将人拥进怀里。他的佛珠被人拽着,和齐芜菁碰了个吻。
  抱酒而来的神宗弟子被吓得魂飞天外,酒坛“哗啦啦”摔碎,却没有雨响。桑青充耳不闻,他抱着人,才惊觉齐芜菁在发抖。
  桑青问:“对不起,让你好冷。”
  “我好怕。”齐芜菁捧起他的脸,颤声说,“我好怕,桑宛双,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我啊……
  我想救人,我想救世,我想救众生。
  阿母,我是不是很傻?
  “你才九岁,能不能不要说这样成熟的话,好恐怖啊小子。”鹰王为他摘掉头发上的杂草,“不过你年纪小小,却能有这番觉悟,谁敢说你傻?一群二百五,他们读过书没有!”
  桑青狐疑道:“你不骂我?你支持我?”
  鹰王说:“好笑,我为啥骂你?家里有个灵童,我还烧高香呢!”
  桑青不满:“你支持我,昨日怎么还将猎隼绑起来,折断了它的双翅?人家压根没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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