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陈兄喝了口茶,又道:“说到这儿,我便又想起一桩怪事。”
  朝盈有求必应:“什么事呢?”
  齐芜菁算是看透了这位叫“朝盈”的弟子,生了一对举世无双的八卦耳。
  陈兄神色凝重:“彩云县的遗民听闻了血鸦君的名字,却表示县里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好像叫什么……洛,洛……”
  屈兄将血鸦君的木雕摆正,提示道:“洛蛟。”
  他话音刚落,桌子遽然被人踹了一脚!齐芜菁一口茶未下肚,险些被这话呛得没了命!
  “哈?!”他的表情仿佛被雷劈了,“你刚刚说谁?!”
  第8章
  他反应很大,几双眼睛都瞧了过来,屈兄手一抖,怀里的木雕又洒了:“仙师如此骇然,莫不是认识?!”
  然而离奇的是,不光是齐芜菁,其他教派的弟子也神情肃然。
  一青衣弟子忽然问:“两位兄台是不是糊涂了?召唤鸦群,吞吃人眼,这血鸦君的描述……不正是三千界座下的护法之一‘无所住’吗?!”
  齐芜菁脸色骤变。
  他心乱跳,故作从容地喝下茶,在氤氲水雾中,又瞧见了过往三两事——
  “我听闻,你杀了洛蛟。”
  齐芜菁面颊上还有血痕,冷酷道:“听谁闻,我要去杀了他。”
  他只有七岁,稚气未退,握着一把血淋淋的小弯刀,像头潦草小兽,恶劣乖张只停留在表面。
  三千界闻着血味走近,祂好像很喜欢齐芜菁身上的那股狠劲儿:“谁都在告状,九衢尘内花草虫鱼都是叛徒,它们告诉我,你扯烂了我的袈裟,在两棵菩提树间做了张蛛网,将人挂上边儿晾着,风吹日晒的,不给吃也不给喝……”三千界盘了两下念珠,合掌道,“阿弥陀佛,小混账。”
  这个女人是三千界从长歌捡回来一个蛛蝥女,名为洛蛟。她不会说话,走路靠四肢匍匐爬行,齐芜菁见到她时,这人像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然而九衢尘之中种满白玫,他不愿腥血染上去,便和蛛蝥女打了两天的架,最后以齐芜菁落败收场。他这会来,便是要拿三千界的法宝去报仇,谁知这人不分青红皂白,永远胳膊肘往外拐!
  齐芜菁攥着小刀的手发白,他被揍得很惨,心里本来就堵,却懒得解释:“谁错谁死,若错在我,那我别活了。”
  说完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那时候傻得可以,总以为自己很重要。可是父亲是父亲,三千界是三千界,三千界并不为蜉蝣之死动容。他遇事就自戕,三千界早习惯了,醒来过后,齐芜菁挨了三千界的戒尺,仍旧不安分,找到洛蛟接着打。
  洛蛟也是给惹毛了,发起疯来啃了他的脖子,最后两败俱伤,谁都别想活。
  齐芜菁血淋淋地见了三千界,仍不低头,反而恶劣拽住对方的佛珠:“你最好收起无相刀,别让我看见了。”
  寻常刀杀人,无相刀斩鬼,无相刀下掉了脑袋,魂魄都是烂的。
  三千界道:“你要拿我的刀杀了她?”
  “不,父亲。”齐芜菁笑吟吟地说,“我就杀了我自己。”
  “总有一天我会死。”三千界掐着小孩的脖子,次次都会因此动怒,“何必自残来让我痛苦?到时候我的骨肉最先分给你吃,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齐芜菁被三千界扔进满是毒虫的虺谷里关了半月,他总想方设法,要和洛蛟你死我活,以至于经年过后,他俩见面必先打上一架,再坐一块儿喝酒。
  事后,三千界将洛蛟提携成了护法,取了个法号“无所住”,天下闻名。
  然而从此过后,众人只知“无所住”,不闻“洛蛟”。就如同苍生只知“三千界”一样,神祇的真名掩埋在三千尘土之中,再无人过问。
  ——这两位商贾故事中的主角,除却名字以外,再无和洛蛟的共同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菩提门弟子道:“难怪……我们适才还疑惑,哪怕渝怀之地壁立千仞,邻近也有神教仙门的散修弟子,事态危如累卵,总有人向外求救才是。既如此,怎么可能半点消息都传不出来?若是无所住,便说得通了!”
  “无所住……”一弟子道,“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传闻祂一目可视千里,听风便可得知方圆百里的讯息,有祂在,报信的苍蝇都难逃一死。”
  “你们是从哪听来的土消息?”桑青忽然哈哈道。
  那商贾陈兄悻悻然:“神佛鬼怪那些事,我们这些贱民了解得不深。”
  “茶已经凉了。”齐芜菁平复未果,催促道,“我瞧这事古怪,为防再生变,还是快些赶路吧。”
  众人看天色不早,也怕耽误行程,开始收拾上路,在九日后入了渝怀城。
  一弟子道瞧见城中场景,愕然道:“虽说现世的‘堕神祭’已经演变成祈福活动了,但此的祭典却真有堕神作祟,紧急举办。渝怀的鬼故事讲那么恐怖,又是天灾杀人,又是食童之目,还将无所住都搬出来了!怎么如今喜庆得竟像是在过年呢?!”
  如话里所说,城中人语哜嘈,爆竹嘶鸣,一条护心河贯穿全城,河道两边的长街上人头窜动,互相推搡,热闹非凡。
  “过年很好。”桑青不顾目光,跟在齐芜菁身后,没有烦恼似的,“还能收压祟钱。”
  “可以啊。”齐芜菁被点了下,并不客气,“烧给你要不要?”
  桑青语气新鲜:“真金不怕火炼,你要给我戴假的?我皮肤娇嫩,当心将我弄坏了。”
  “哪里坏了?”齐芜菁鼓掌,一语双关,“真金不怕火炼。”
  众人一路风尘,彳亍而行,来到家茶摊喝茶休憩。齐芜菁掀帘而进,径直选了最隐秘的二人小桌,坐下喝茶。
  他瞥见桑青,瞧着对方眼下的银珍珠,心生好奇:“我一直有个问题,桑青君。”
  桑青支着脑袋:“不叫‘好狗儿’了?”
  这话太露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
  “紧那罗门众多弟子合力,都难给你烙上一枚刺青。”齐芜菁淡然搁了茶,“……怎么偏偏选了我?”
  他觉得很奇怪,紧那罗门的阴招那么多,都无法让桑青低头为奴。如此狂狷的凶兽,最开始又是如何被紧那罗门俘虏的?这样强悍的身手,仅仅用寿夫子一条咒链就能被扯住吗?
  他可以逃,怎么不逃?为什么要刻意让齐芜菁为他烙上刺青?受咒链之时没人敢给他画上刺青,他就能吗?齐芜菁是耍了些小手段,但这真的能让桑青言听计从吗?桑青和陈宫到底有什么干系?
  “终于问起我来了?”桑青摸到脸上的卡扣,那点隐晦的表相逐渐瓦解,“我么……一直在等你。”
  “咔。”
  那副上了咒锁的止咬器,忽然被摁坏了。
  “少君不记得了么?朝圣节那日,”桑青目光沉沉,“你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第9章
  “你身着白衫,站在高塔之上,从窗格掷下一朵白花。垂聆者跪在下方,”桑青的口得了解禁,目光也变得露骨泥泞,“我跪在下方,被花砸中,然后抬头,等你的低语,听你说要庇佑我。”
  沉寂蔓延了一瞬,齐芜菁面色不改:“竟有这么一回事?”
  “吾享祀豐絜,神必據我。”桑青向后微仰,颊面蹭上阴影,怅然道,“可你多无情啊少君,这情缘给了我,你转头就忘了。”
  “这倒稀罕,无为教徒跑来跪拜神教弟子,这事儿你们教主知道了,当心气吐血。”齐芜菁泰然道,“况且朝圣节中万民齐聚,花落在何处,我怎么分得清?你怪错人了。”
  “我若不变成无为教,又怎么能得紧那罗门的讨伐,被抓进宫堡?”桑青目光坦率,他验证了齐芜菁的猜想,“少君记性不好,殊不知我为见你一面,煞费苦心。”
  齐芜菁早有猜测,种种迹象表明,面前这人很有可能是奔他而来的——不,不是他,是陈宫。
  桑青摸到脖子,眸光晦暗,犬牙锋锐,像头缓步逼近的凶兽:“你做得好,拿链子拴住了我。我很愿意这样,因为……”
  他话音未尽,忽听“嘭”地声巨响!
  端茶的伙计一个趔趄,被吓得骤然栽倒在地!滚烫的茶水浇在地上,却是红彤彤的。
  茶馆的顶部破了个大洞,天光晒在地面的尸体上,血溅过齐芜菁的鞋尖。
  “死人了!死人了——”
  尖叫声轰然冲破房顶,盖过外面的嘈嚷。
  齐芜菁闻到腥味,端茶的手一顿,而后若无其事地喝完了整盏。
  “这位好友……”桑青欣赏片刻,慨然道,“死得好惨。”
  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声:“是祂、血鸦君回来吃人了!!”
  茶馆内顿时人仰马翻,大伙儿脚踩脚,吓得连连后退,空出中间的地儿,上面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一滩飞溅的肉泥。
  茶馆屋顶被砸了个大洞,尸身烂成这样,这人不知道是被从多高的地方扔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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