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什么烛雪君白玫君,根本就是疯子嘛。”齐芜菁挥刀砍掉所有的白玫,荆棘划烂他的全身,赌气似的流着血,“你根本不在乎我,那就真的去死好了呀。”
  “我在乎众生。”三千界语气戏谑,“你恨吧,恨死我。”
  恨你。
  不在乎我。
  就去死。
  为什么不来看我?
  父亲,父亲,我很——
  “哗啦!”
  瓷瓶落地,烂得粉碎,阁楼外兵荒马乱,人影撞来撞去的。
  时不时就有人来喊:“少君该起了。”
  晨光熹微,齐芜菁平静地睁开眼,盯着床帐发呆。
  “怎么还不起?夫子在催了,昨儿偷牛去了么?”
  “姐姐,听其他姊妹说,少君昨儿个去了地牢,怕是被里面的妖魔鬼怪吓病了!”
  “无为教的那个……还咬掉了悦哥哥的耳朵,悦哥哥现在还昏着呢!”
  “凶悍呐!”
  哦。
  齐芜菁听着听着,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终于记起昨夜的事。
  有血味飘过,来自他的耳。齐芜菁细细捏着耳垂,那里尚有一点痂痕,刺痛感袭来,让他想起了昨夜桑青的犬牙。
  啃咬没有落在脖颈,而是咬穿了耳珠。
  “这是我的报复。”桑青口中有他的血,警告道,“让你永远都留着我的牙印。”
  “诅咒没生效,这不算伤我。”齐芜菁抹了血,嗤笑道,“报复得真客气。”
  “什么事都可以急,唯独死不用急。”桑青贴耳蛊惑说,“你放毒虫残害手足,明日便是你的死期。我教你,反正都要死了,不如现在直接杀了他。”
  “什么毒虫,你可不要误会。”齐芜菁掐高桑青的脸,狠狠抹掉桑青嘴角的残血,“虽然痛了些,但我为师兄止血疗伤,敬爱之心可昭日月。不过今日之死,明日醒来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
  “虫卵是毒,活虫却是药,囚养多年,连这个也能知道么?”桑青偏头,躲过齐芜菁的手。他目光灼灼,好像生了双爪子,要将齐芜菁剖开探究明白:“你本事不小,扮猪吃老虎这么些年,不就为了以牙还牙么?怎么反倒给了他这点甜头?”
  齐芜菁道:“你嗜血成性,是畜生。我是神教子弟,怎能相比。”
  “你这师兄心眼很小,你不仅让他痛,还抢了我。”桑青语气挑衅,“他觊觎万年的宠物,却叫你唾手可得,从此之后,路要怎么走?仅凭你心慈手软的伪装么?”
  “哈哈。”齐芜菁笑了,将地上的耳朵碾成烂泥,“从前你万般不服,他只当是你桀骜,学着他人熬鹰来驯化你。如今你咬烂了他的耳朵,就是下贱的疯狗,丧心病狂的孽畜,咬一个没咬死,难道不会有第二个?”
  桑青认同道:“疯狗是这样。”
  “你最好将他咬烂,扯烂,再留他一命。”烛火落进齐芜菁的眼,里面似有疯狂的浪潮翻涌,“然后他会巴不得将你送给我,让我当狗嘴下的替死鬼,但你没有。所以啊……你最没用了。”
  你最没用了。
  无青。
  “连花都舍不得砍,以后怎么杀了我?”三千界将他的刀扔下悬崖,说,“下面有三百条恶狗,捡回你的刀,否则不必活着来见我。”
  我不要刀,别给我!
  你不是神吗?不是佛祖吗?不是如来吗?
  怎么总伤我?
  怎么不祐我?
  “我是鬼,我不做神。”
  可我是众生。
  “我最恨众生。”
  耳下的疼痛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齐芜菁为这点困扰感到不快。
  思绪繁杂,他抹掉眼尾的潮。
  *
  齐芜菁又去了地牢。
  不出所料,寿夫子裹着黑袍,早坐在轮椅上等着了。
  “师父受累。”齐芜菁解下披风,搭上寿夫子的双腿,“原本昨夜就该向师父禀明我来了地牢,但夜太深了,我……”他偏头咳了下。
  牢中的血腥浓郁,还是新鲜的。咒文灿亮,牢里的脏和潮明晰可见,齐芜菁眼神凉凉,正好瞥见受了重刑的桑青。
  他匍匐在地,满口都是血,奄奄一息,仿若濒死的困兽。
  齐芜菁眼尾一弯,那点笑扔进桑青浓浊的目光里,很快便消融了。
  “……夜太深,我不便叨扰师父。”齐芜菁回过头,很愧疚似的,“收奴这番行径我是头一回,太过草率——”
  寿夫子喝道:“混账!”
  齐芜菁“扑通”跪下。
  “你师兄还仅是掉了只耳朵,那孽畜六亲不认,是要啖肉喝血的!”寿夫子攥着齐芜菁的手,语重心长,“佩兰,这狗儿不好训,你要带他出去,是牵不住的。”
  齐芜菁抬眸:“师父此番前来,不正是为了教我如何牵绳的吗?”
  寿夫子顿住不语,心下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才道:“原本你们二人一人一奴,但你师兄想要这条狗,可惜从来驯服不住。”
  齐芜菁听懂了所谓“原本”,心里冷笑:你真可怜,连条狗都抢不过。幸好死了,活着也是浪费。
  他心里奚落,表面却“咦”声道:“正因如此,师兄才同我费劲力气给他烙上刺青。若非一奴身上只能附一个诅咒,师兄是绝不会将这类悍兽丢给我的。”
  寿夫子有些骇异:“这是你师兄……”
  “既然是你师兄的主意……”寿夫子牵起齐芜菁,拍着他的手叹道,“哎,哎!别跪着了!你师兄向来是担心你的安危,你待人容忍,又心性刚正,对伙伴下不了手,待恶人又行为冲动。你师兄知道你的,他都知道的。”
  “是啊。师兄他……”齐芜菁含糊其词,“很了解我呢。”
  “你体谅他,他也想着你,兄弟如手足是最好。”寿夫子有些欢喜,“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训狗难就难在烙上奴印这一关,若你降住了他,他便是你的护身符,你的盾!昨日那一闹,在座的人都瞧见了桑青的身手,就算不咬人,也能吓唬人,而今烙印加身,能听你的话,保护你,为师也算少了一门忧心事。”
  齐芜菁嘴角抽了下,挤出个和颜悦色的假笑:“师父何至于烦忧?此番既然派我去,说明前方并非凶途,如若不然,便该是师兄出马了。”
  “说的混账话。”寿夫子嗔怪道,“你们二人谁都不比谁差!难道此次叫你出去学一手镇神符,算是玩闹的吗?!”
  “渝怀之地狭小,鲜少有鬼祟,就算有镇神符,也是威力不大的弱符,顶多将小鬼镇住。”齐芜菁随机应变道,“书里就可以学呀。”
  “书、书、书!你从前病得厉害,才将你养在家中,谁想竟将你困成了书疯子!不知实事!”寿夫子恨气道,“天下当中,观南宗有一脉镇神学问,其下创生的镇神符威力最凶!当年南明王镇诡神,便是用的这类符咒的雏形。但那是什么地方?四独河流经之地!你既爱读书,可知何为‘四独’?”
  齐芜菁道:“独来独往,独生独死。”
  “不错。四独河乃是一条烧红的熔岩河,由南明王的骨血所化,火势凶猛,掉下去便尸骨无存!过了河,境内野煞众多,到处都是孤魂野鬼,难进亦难出!在这种环境下修炼出来的镇神符,凶得有点邪了!”寿夫子道,“你身为少君,此符势必要学,就是你师兄也帮不了你。”
  齐芜菁沉吟半晌,心道:这老夫子倒是对你寄予厚望。
  正想着,寿夫子将披风还回,摆手道:“今日临行,别叫外门兄弟姐妹等急了,快走,快走,这里关的都是腌臜货,哪是你能见的,走,别呆在这染了瘟气。”
  齐芜菁正要离开,又折回身,他指了指满墙的刑具,温声请求道:“师父,这个可以给我吗?”
  *
  厅中仅剩的两声窃语被齐芜菁踩得粉碎,众人屏息凝神,紧紧盯着他身后的高大黑影。
  桑青拾阶而上,从阴影里露出张沾血的笑脸来。
  那笑阴恻恻的,像是从泥潭中挑出来的一条黑蝎。桑青舒展着懒腰,斜着目光,眼珠微沉,便听人群中有人“啊!”了声。
  这一声石破天惊,竟让在场人都吓了个激灵。
  桑青口中滴着血,满口红牙,瞧见这副场景,笑得忘了痛:“一群蠢货。”
  一剑士拿鞘戳人:“青天白日,瞎叫什么?!”
  那人哆嗦:“他、他看我……”
  “看你怎么了?!又不会吃了你。
  “会的哦。”
  ——忽然鸦雀无声。
  众人齐呆呆盯着齐芜菁,仿佛见鬼:“你说什么?!”
  “没什么,这是我的随从,给大家打个招呼。”齐芜菁捧笑道,“那么诸君,上路吧。”
  在场之人都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不少人偏头去探究,果真瞧见了桑青颈侧旁的刺青图案。
  刺青之下是烙印的咒纹,一夜之间,这位臭名昭著的野狗竟然已经有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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