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阴湿师兄殉情前 第147节
宁汐满脸水痕,猛地扭过头来。
居然是在忘忧乡遇见的那个怪僧。
珈蓝撑着一柄油纸伞朝她微微一笑,五官逐渐随着雨水融化,不多时,变成了另一张她熟悉的面孔。
“从周师兄?!你怎么会、你不是已经在昆仑丘道中坠崖死了——”
宁汐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雨水渗进眼角,刺痛冰凉,却提醒她这并不是在做梦。
水声响彻天地,她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裴从周,一时茫然。
僧人将伞遮在她的头顶:“小僧是裴从周,也不是,更准确而言,小僧只是借了裴从周躯壳死而复生的一缕孤魂野鬼而已。”
从他口中,宁汐终于知道了天枢八十三年十二月,裴从周一行人入伽蓝寺旧址,在天梵幻梦蝶幻境中究竟遇见了什么。
“小僧自-焚将梦娘锁在伽蓝寺以后,一缕残魂却始终没有消散,懵懵懂懂盘旋了不知多久,才发觉是梦娘临死前将她的蝶灵妖力注入了小僧的爱魄之中。”
宁汐呆呆看着那张属于裴从周的清俊面容,不再有看惯了的嬉皮笑脸,而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淡漠与温和。
他口中的梦娘,应该便是大妖天梵幻梦蝶。
“你是伽蓝圣子?”
对方微微颔首:“梦娘的蝶毒不仅能令一城陷入幻境,也令小僧在身死后爱魄不灭,跨越斗转星移,机缘巧合之下,附在了裴从周的身体之中。”
伽蓝圣子从混沌中醒来时,第一眼便看见湛蓝夜空中繁星漫天。
恰如他还是寺中小僧,在某场法会彻夜守着长明灯时,同肩头落下的那只红蝶一起看过的星空。
他在漫天星光下呆坐许久,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与记忆之中大相径庭。
“从周公子在幻境中受了重伤,几近假死,而小僧之爱魄本能想要借尸还魂,于是附着在他的身上。一开始,小僧力量微弱,以至于他并没有发现小僧的存在。小僧就这样安静地寄生在他体内,一直昏睡着,直到那日他遇到妖族截杀,性命垂危时本能再次将小僧唤醒。”
“从周公子他,似乎并不惊讶体内有小僧的存在,当时他整颗内丹都被妖物捏碎,小僧有心相救却也无力回天。神识消散前,他要小僧答应替他办一件事,否则便宁可自爆毁了这具身体,也不肯留给小僧。”
宁汐抿着唇,站起来又要往悬崖边走:“你和从周师兄的故事,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大师兄还在下面,我要去救他——”
“小僧要说的,便是救不沉公子之事。”
宁汐顿住,茫然地回过头。
“从周公子道他小时弄坏一柄贵伞,连累不沉公子遭受惩罚,这么多年,他一直受到自己表哥关照,却没能回报,他要小僧答应他,若有朝一日裴不沉身死,小僧一定要救他一命。”
宁汐猛地抓紧他的胳膊:“你有什么办法,拜托你——”
珈蓝叹了口气,眸中透出一丝怜悯:“天道命数,无法更改,小僧虽然侥幸存活,但亦不能直接干涉凡人命数。”
“何况,小僧早已尝试过,宁姑娘难道没有发觉这一世与前世已有区别了吗?”
宁汐愣愣地看着他:“前世,你怎么知道——是你令我重生的?!”
珈蓝圣子微微颔首:“小僧不能直接干涉裴不沉公子的命数,更不能对他泄露天机,只能从旁入手。佛子曾云三千轮回,在某些小轮回中,小僧试过制作书册吸引异世来者,从周公子以裴不沉为原型写过不少话本,我将这些话本投放于异世,寄希望于异世来者能改变结局。”
“南宫姑娘便是其中之一,我曾分出一缕神识,假借异世流行的攻略系统之名,希望她能令推波助澜悲剧的真凶之一赫连为悔改,从而救下不沉公子的姓名,但现下看来……唉。”
珈蓝长长叹息,才继续道:“还有这一次小轮回,我尝试令你记起前世结局,希望你能转变不沉公子的死志,但,如今结局你已得见,皆是无功而返。”
宁汐讷讷摇头:“我不明白……”
她咬紧了牙关,尝到喉咙里一点灼热的铁腥味。
“我跳进应龙的胃里,从尉迟今禾院后的莲湖里救过他,带着他离开风月楼,逃出昆仑丘,解了鬼毒,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让他留在我身边,也不过几日……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
她睁大眼睛,看向眼前的僧人:“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什么代价都可以,我都愿意。”
珈蓝默然片刻,翻掌施法,一只红蝶幻化在他掌心。
轰鸣雷声戛然而止。
宁汐似有所感,抬起头去看,漫天雨帘仿佛停滞,雨珠晶莹如豆,尽数停在半空。
天穹阴霾,阳光惨烈。地上还有正在交战或奔逃的修士鬼修,全都成了木偶人,一动不动。
下一刻,所有雨珠向着天空倒流。
相触的兵刃各自分开,喷溅的血珠飞回伤口,于此同时,死者睁开双眼,哭泣者重新扬起笑脸。
“这是梦娘留给我的所有蝶灵,消耗其中的妖力就能
让你回到过去,然而妖力不稳,悖反时空,你回到何时、何地、能留多久,都不确定,即使成功回到过去,他也有可能不再记得你所做过的一切。宁姑娘,你还要试吗?”
宁汐看向那只小小红蝶,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它。
蝴蝶扑棱了一下翅膀,掀起狂风,下一刻,时空回溯,她睁开眼,站在赫连家祖庙之内。
【回溯天枢八十四年二月初六】
玉简里传来沙沙的雨声,裴不沉的声音听起来宛如即将崩断的细线:“没事的,念念,听话,你就待在那里,不要过来,我很好很安全……”
“你才不许动!”
宁汐握住玉简的手抖个不停,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我不管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但是你不许跳进那海里,我不许你死,你听见了没有?!”
她一把推开一脸懵的赫连清羽,急忙忙地往外跑,将手上的画卷随手一扔。
卷轴散开,露出了里面柳叶眼、黑长发的男子。
玉简与祖庙外,同时被闪电照亮。
赫连清羽率先惊叫起来:“这、这这不是初九兄吗!?为儿怎么会说是裴公子的生父?!”
宁汐盯着那不能再熟悉的人。
那些忽远又忽近的阴晴不定,那些回眸时热切又躲闪的目光,还有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时至今日才找到了他的出口。
她太迟钝太笨拙又明白得太晚,直到现在才懂得了一点她的大师兄。
他是个剑修,却不喜欢练剑,他喜欢绣花、喜欢做饭、喜欢捣鼓各种旁门左道的小玩意,但是不敢让人知道。他是所有人爱戴的大师兄,可是他却无法爱所有人。他有很多的秘密,很多的坏情绪,很多的阴暗面,却只有一个喜欢到宁可毁灭自己的人。
而她又该奉献出什么,才足以回报这样沉重而渗着血的爱意呢?
……
等她御剑冲到鬼山之上时,早已被切断的玉简摔在地上,人影皆无。
雨势如海,宁汐呆呆地跪在地上。
吞没了她所爱之人的狂海怒涛如山,无言地咆哮着。
她低下脑袋,温热的眼泪和冰冷的雨水掉进掌心,顺着龟裂的掌纹四处流淌,红蝶自远处翩跹而来,轻轻地落在她的指尖。
她再次握紧。
【回溯天枢八十四年二月初一】*
宁汐睁开眼,眼前一片影影绰绰的红色亮光。
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烛光摇曳,宁家老宅的卧室里空空如也。
匆忙下床时腿软得差点跪在地上,膝盖一下子撞到地面,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撑起来就往外跑。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厨房还开着火,响着汩汩的水声,暖融融地发出黄晕。
门被砰地推开,她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冲了上去,紧紧地抱住那人的后背。
正在煮面的裴不沉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面条一股脑全丢进了热水锅里。
他既无奈又好笑,想要摸她脑袋,又碍于满手的面粉,只好用手肘戳了戳她的脸:“你怎么了?”
他讶然地抬高手,盯着手肘处那一点湿意,收了笑:“怎么哭了?”
他有些慌张地将手擦干净,连忙转过身来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将泪水全都抹掉,声音温和里又带了一点紧张:“是刚刚做的时候弄疼你了吗?对不起啊,我以后用手的时候小心点——”
“不要在意我们是不是兄妹了,好不好?”宁汐用力摇头,“我想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就算为了我,忘掉那些,不可以吗?”
裴不沉面露错愕:“你说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爹会和尉迟煦长得一模一样,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宁汐紧紧地抱住他:“或者,就算不是误会,即使你是我哥哥,也压根无所谓吧——难道兄妹之间就不能喜欢吗?!”
安静了好一会,锅里的水烧开了,汩汩作响。
宁汐被轻轻推开,泪眼朦胧中抬头看见他的神色十分平静:“你说你爹和尉迟煦长得像,是怎么回事?”
他看起来太平静了,平静到宁汐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毛骨悚然、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裴不沉勾起嘴角,摸了摸她的脑袋:“书房里是不是有一副你爹的画像?带我去看,好不好?”
宁汐怔了一下,猛地松开他,转身就跑。
终于赶在裴不沉之前,她冲进书房将那副画像撕成了碎片,又用法术烧得一干二净。
心脏跳的快要蹦出胸口,眼前阵阵发黑,她在原地喘了好一会,扭过头,才惊现裴不沉就站在门边。
他不知在黑暗里看了她多久,燃烧画卷的火光照在他的半边侧脸,让他的笑容看起来像是在哭。
次日清晨,宁汐被浓重的血腥味熏醒。
裴不沉了无生气地倒在她身边,腕口层层叠叠的伤疤上裂开了新的竖口。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止血,她跪在他的身边,大脑一片空白,徒劳地往他的伤口输入灵气。
右手指不知何时被因果线缠绕,被鲜血染红,紧紧地绕在右手无名指上,勒出了血珠,却怎么也扯不开。
她不明白,她总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明明说了喜欢她,想要与她永远在一起,为什么却又三番五次抛下她一个人?
红蝶落在她的伤口上,相较于珈蓝刚刚交给她的时候,蝶翅上的灵光已经暗淡了许多,宁汐只是轻轻用指一碰,就有鳞粉窸窣落下。
然而下一刻,妖血滴在幻梦蝶的蝶翅上,立即就与它融为一体,新的妖力输入,蝶翅重新闪亮起来,宁汐恍惚明白,她又能有一次机会了。
【回溯天枢八十四年一月十日】*
宁汐从颠簸的马车上滚下来。
响彻耳畔的暴雨,几乎让她以为自己还是在昆仑丘的鬼山上。
裴不沉趴在她的背上,眼睫结了冰霜,眼里闪烁着柔和的波光:“念念?”
远处昆仑丘封闭阵刚刚落下,姗姗来迟的昆仑丘修士被隔绝在后。
宁汐坐在滂沱的大雨里,讷讷地望着他:“我们不要回白玉京了。”
也不要回忘忧乡。
不要管别人。
不要再让她亲眼看着他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