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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他这样问得奇怪,很不似他风格,好像在问为什么“选别人而不是我”一样。
  林静照只理智地答道:“陛下会有更好的继后人选,臣妾不适合。”
  “朕和元后形同陌路,未曾同床共枕过。虽是继后,却和元后无甚分别。”
  朱缙神色冷肃,嗟悼之际,不自禁说出几句挽留之词,“朕除了你没有过别人。”
  她风情月白:“嗯,臣妾知道。”
  他微微严厉:“你知道,你真的知道吗?”
  她根本不知道他对她的心。
  林静照沉默无语。
  满室死寂,时间失去了流逝。凤冠闪烁着饱满的光,如暗沉沉天空中银汤匙一样的月亮,映得人发蒙。
  良久,她终于再度开口:“昔日陛下言待臣妾价值散尽后,便放臣妾走。而今权奸已灭,先太子已被捕,臣妾一介残缺病躯再无可取之处,请陛下兑现当日诺言。”
  空荡荡的殿堂中,回荡着她无情的话,一遍遍敲击旁听者的内心。
  作为一个工具人,权衡利弊之后被放弃永远比权衡利弊后被选择幸运得多。
  虽然皇帝被皇权扭曲了人性,淡漠了仁慈,最起码的同情该是有的。
  恰似渔夫取走了蚌中所有明珠精华后,刮骨刀下网开一面,留伤痕累累的蚌一条性命,放她灰溜溜地回归大海吧。
  朱缙余温尽失,足足默了几息,才恢复了骨冷神寒的样子,微偏过了头硬声:“朕不放你走,朕可许你为皇后。”
  他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她喜爱的筹码,做出尽可能的让步。
  林静照同样斩钉截铁:“臣妾不要皇后,臣妾要自由。”
  “长久以来,是陛下把我困住了。”
  朱缙冷意翩然:“不困住你,外面的世界会让你死。”
  “那也不用您拯救。”
  她四平八稳,外柔内刚,心里的决定从未更改过,“如果不允臣妾走,请修一座道观,臣妾愿画地为牢,为国家为吾皇修行祈福。”
  “好,好,好。”
  朱缙神色极不好看,鸦黑的仙鹤目中迸溅出瘆人的寒色,“拒绝了皇后之位,你便仍是罪妇,朕唯有终生囚禁你,此生不可踏出显清宫一步。”
  “臣妾遵命。”
  林静照叩首,与有荣焉。
  “谢主隆恩。”
  朱缙冰冷睨视着她,如视一具行尸走肉,似爱极又憎极。
  随即,起身离开,袍裾遽疾。
  显清宫沉重的殿门缓缓阖上,遮挡了风雨,也遮挡了微弱的天光。
  林静照独自一人犹跪在鸦默雀悄的殿中,汹涌如潮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她忽然笑了笑,瘫倒下来,难以抑制地诡异发笑,随即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
  春风回荡在高峻的殿宇间,水光山色两悠悠。翠枝青叶,流云投下光彩。
  几位辅臣匆匆往文渊阁去,他们是新上任的大学士,将扛起神州的重任。
  见皇宫又在大兴土木,兴建道观,不由得套头皱眉。这些年道观修了一座又一座,愈演愈烈,竟还直接修到显清宫去了。
  “修道观不是陛下修行的,是给皇贵妃修行的。”一人解释道。
  另一臣愣:“皇贵妃?我还以为陛下会封她做皇后。”
  “陛下未封皇贵妃为后,只赐她入观戴罪修行,赎清己罪,毕竟……”
  那么多人因她而死。
  “陛下罚了她,陛下是明君。”良久,他们共同叹息。
  “总是能做出最圣明的决定。”
  “陛下是万民的太阳,我等的君父。”
  群臣仿佛受到了鼓舞,出了一口妖妃的恶气,干劲十足地往文渊阁效命。
  深不见底的诏狱中,春风不及,冬日的冰雪犹蔓延统治禁锢的土地。
  宫羽来回巡视,阴森森鬼火飘动的甬道中处处是白骨。最深处的一座牢室曾经关押着一位女子,这位传奇女子上了刑场又毫发无损地回来,至今仍为一桩奇谈在诏狱间流传。
  而今,那名女子不在狱中,取而代之关押的是另一个男子。
  那男子半张脸重度毁容,身体残废,名叫朱泓,曾经的先太子。
  既入了诏狱,从前煊赫的身份都一笔勾销了,刑具枷锁之下人人平等。
  朱泓在一片昏暗中闻得人声,艰难在地上爬,嗓音嘶哑如破风箱,犹然不折不挠,撕心裂肺哭泣着:“放孤出去,孤要见他,也要见她!”
  宫羽置若罔闻。
  入狱以来,朱泓一直念叨着这句。
  可贵人岂会见他,贵人岂会对肮脏的他投来一暼?
  宫羽巡视毕了牢房,便离开这座昏暗陈腐的所在。
  朱泓作为先太子,流淌着皇室的血液,永远不会被杀,也永远不会被赦免。
  终生为囚。
  ……
  黄昏。
  乍暖还寒时节,水沉烟凝,窗涵月影,天色如水,暮光冻峭,兰花香雾冷。
  新竣工的道观坐落在显清宫深处,花木掩映,幽深曲折,仙气缥缈,却又有股金屋囚娇的味道,严苛坚守似监狱。
  林静照头戴香叶冠跪坐在三清真人画像前,单手敲磬,叩齿诵念符咒。
  一炷香呈漩涡时而断绝,时而飘散,整间道观如墓碑般沉默静止。
  她才二十多岁,枯槁如八十老妪。
  可她毕竟不是老妪,杏子染春衫,淡眉细目,亭亭的傲骨在昏暗中挺立着。
  她曾经有过走出这里的机会,她却拒绝了,于是换得有生之年不能踏出宫门半步,囚禁在这座特意为她修建的道观中。
  既是他囚,也是画地自囚。
  殿门缓缓打开,朱缙和清凉的春风一同走进,从后触摸她棱角有致的唇畔,食指轻轻打着转儿,像玩弄一具被囚禁的玩具,温存,爱恋,又肆无忌惮,嘲讽的意味昭然若揭。
  她阖目承受,随之喘气,无波无澜。他总是这样,予索予取,想来便来。
  “你这是何必。”
  他指尖冰凉的感觉在她身上肆虐,仿佛她只是买来的消遣,“一座道观,挡得住朕吗?”
  林静照低迷地吸了口气,跪着的姿势本身就没有平等可言,同样是沦为玩物,她起码为此选择、努力过。
  “当然挡不住。陛下是天下之主,在陛下面前,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保不了臣妾,没人是陛下的对手。”
  朱缙冷笑了,凉腻而温柔,最喜欢她拎得清的样子,敢蚍蜉撼树地反抗,也受得起惩罚。
  “也好,以后你就在这座道观里,对朕一个人卖笑,供朕一个人赏玩。”
  在三清真人面前,他吻她的唇,留下一枚枚淤红的痕印,用实际行动清楚有力地告知她以后将过的日子。
  无论这对她来说是天堂或地狱,皆得受着,因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朕永不会放过你。”
  既然他们谁也不愿改变原则,日子只能这样变扭地过下去。
  他心狠冷漠,她同样坚韧,岁月还长,天长地久耗下去无所谓。
  “嗯……”林静照沉痛地阖了阖眼。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她唯有承受。
  衣衫尽毁,发丝散乱,她被压到榻上的最后一刻,日色完全没落进黑暗,吞掉微弱的天光,幽静得连雨声都无,陷入了彻头彻尾长夜。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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