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反正现在也没有人关注,中原中也怀着一点认真对待食物的虔诚心情,几乎把桌上每一道菜都尝了一遍。
  然后他吃到了此生所见过的、最大的姜。
  在咬第一口前,他想过这块东西可能是土豆、也可能是牛肉。不过鉴于它坚硬的触感,也可能是他没吃过的其他食材……
  他确实没以这种形式吃过姜。
  这桌并没有摆饮料,中也将塑料杯子里仅剩的水一饮而尽后,表情紧绷着起身。
  坐他旁边的男人从美国总统和中东石油的话题中抽出身,想问他怎么吃到一半就走了,结果被中原中也阴沉的表情吓得忘了说话。
  中原中也快步匆匆离席。那股质朴的辣味挥之不去。
  他毫无目标地来回走了一段路,没找到杯子也没找到能倒水的地方,想去找杜争玄问一问,结果发现杜争玄也找不到了。
  整个院子开席前人虽然多,但大家都老实坐着,也算有条理,现在则像一锅烧开的水,到处热火朝天,嘈杂中还有个头不高的小孩子跑来跑去。
  明明地方也不大,中也差点不认识路。
  他费了点功夫从人群中认出杜争玄,对方正在一堆人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看起来很投入。
  中也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叫她,但在他出声前,对方就仿佛有心灵感应般转过身来了。
  “你已经吃完了吗?我这边还要一会儿……不然你先等我一下?”
  她看起来很忙,白生生的脸热得发红,蓬松的刘海被汗湿露出一点额头。
  其他桌只偶尔有一两个站起来夹菜的人,而杜争玄这桌全员起立,大家把桌子围得严严实实,干得热火朝天。
  就是不知道在干什么、
  ……不,好像能知道。
  中原中也的目光下移,看到杜争玄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她拿了很多个,袋子散发着饭菜香气,沉甸甸地下坠,在手指上勒出淡色红痕。
  “我去门口等你,”中原中也点头,然后伸手去接她手里的塑料袋,“这些之后还要用到吗?用不到的话我帮你拿。”
  “不用啦,谢谢你。”
  杜争玄连忙将手背到身后,她空着的右手在短裤口袋里翻了翻,抓出来一大把糖:
  “要帮忙的话就替我拿着这些吧……给你了,不用谢!”
  她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糖塞到中原中也西裤口袋里,笔直的裤线被压出一道弧,然后不知从哪摸出罐饮料来给他,才说:“行啦,走吧。记得找个阴凉地方站,别晒到了。”
  “……你、”
  中也还想说什么,杜争玄已经转身又扎进人堆里了。他没办法,只能偷偷把杜争玄提着的塑料袋碰了个遍,让它们轻一点。
  然后他在现场看了又看,发现自己确实做不了别的事之后,就带着一口袋糖慢腾腾往外走。
  已经到了中午,乡间小路上看不到行人,只有夏日的太阳照耀着庄稼,偶尔反射出一道灼眼的白光。
  中原中也找了处阴影,他先把那瓶六个桃核喝了,又取出口袋里那些糖,怀着微妙的心情仔细端详起来。
  他其实一直有点不适应。
  因为比起从别人那里接受东西、受照顾,中也通常更习惯作为被索取的一方去给予别人。
  杜争玄的态度让他觉得别扭又新奇。
  这种无征兆的善意常让他措手不及,像筷子尖上沾着的蜜糖,等味蕾反应过来时,那一点甜味早已被吞下去了。
  他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拨弄两下糖果,从里面选了个小白兔牌的奶糖剥开吃了。
  味道不太好,甜得过分了。
  中原中也含着糖,脸颊上鼓起一块,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出神。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此刻他的神情平静而和缓,像一棵在阳光下缓慢舒展枝叶的小树。
  总之是看起来很好说话。
  于是一些人闻着味就来了。
  有个个子不高、看起来年龄也不大的小孩,嘴里喊着手指,慢腾腾挪到这个穿着新奇的大哥哥旁边。
  他很渴望地盯着中也看,然后问:“哥哥,你吃的是什么啊?”
  众所周知,这句话跟明抢没什么区别。
  中原中也:“……”
  中原中也:“给。”
  有一就有二。
  当杜争玄左边兜里揣烟、右边兜里塞糖,手里拎着打包袋满载而归时,看见中原中也被七八个小孩围在中间,崩溃得就差把口袋翻出来给他们看。
  “已经没了!别再缠着我了你们这群小鬼!”
  杜争玄:“……”
  只能说还好小孩不吃帽子。
  “来,我这里还有。过来!都别缠着哥哥了。”
  杜争玄叫过来那群小孩,把自己口袋里的糖给他们散完了。
  那些小孩在她面前倒挺规矩,杜争玄手空不出来,他们乖乖从她口袋里拿了糖,互相分完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杜争玄舒口气,中原中也上来想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杜争玄摇了摇头,自己拎着也走到有阴凉的那一侧,两个人沿着回去的路慢慢走。
  “……”中原中也有些愧疚,“抱歉。”
  杜争玄知道他说糖的事,笑笑说:“没事,反正拿回家没人吃,天热又放不住。我本来就打算送人,这样还方便了呢。”
  “是这样?”中原中也显然不太理解,“那你拿那些是为了……”
  “大概为了证明我身强体壮?”
  “我明白了。”
  杜争玄有一半是开玩笑,但中原中也立即听懂了背后的潜台词。
  大概类似于过去「羊」所奉行的反击自卫主义,通过单次行动进行威慑,以达到暂时杜绝后患的目的。
  杜争玄没料到他的反应这么严肃,明显愣了下。中也担心露破绽,有些口不择言地掩饰:“其实我小时候,好像也是住在乡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杜争玄更听不懂了:“「好像」? ”
  中原中也说:“……我记不太清了。”
  事实上他根本没有任何记忆,只是他从旗会同伴那里所得到的那张童年照片、据说是在西部的某个村庄拍下的。
  从刚才凝望这片村庄时,中原中也就在想:
  或许在十几年前的海对岸,他也曾在类似的地方到处乱跑,爬树或是玩土,把和服弄得脏兮兮。等一天结束时与朋友分别,再回家挨训。
  他对这种粗糙的假设几乎都有些着迷了。
  “……”
  借着短暂的沉默,杜争玄飞快偷看了眼中原中也的表情,开口把话题引开了:
  “正常,大家都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我都是我姐告诉我的,怎么说呢,听完就觉得小时候挨揍都是有原因的。”
  “是吗。”
  中原中也的注意力果然有所转移。
  他对杜争玄说的事感兴趣。但又不好表现得很明显。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后,不追问也不继续说话,就是时不时回头扫一眼杜争玄。
  那意思就很明显,希望杜争玄接着说。
  杜争玄感觉到了,她说:“你别这么看我,我是不会轻易透露我小时候的糗事的……好吧,行行行,那我就说一件。”
  “没什么,你不愿意就不说,”中原中也说,身体却很诚实地朝她那边又靠了靠,“反正我也不是特别感兴趣……”
  杜争玄:“……”
  很明显是在嘴硬,杜争玄想,真的很想逗他说「你不感兴趣就算了」看会有什么反应,不过天实在太热了……唉,算了。
  杜争玄组织了下语言,简要地讲了件不那么尴尬的:
  “是在我姥爷的葬礼上。当时不知道大人在干什么。看我妈一直哭,我就劝她别哭了没什么好伤心的,结果把大家都逗笑了。”
  “你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不明白也是正常的。”
  杜争玄不是第一次和人说这事了,但中原中也的反应和其他听过的人都不同。
  他很正经地回应了这件事,神情中流露出一丝茫然,像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么轻松的口吻。
  杜争玄感觉说错话了,她也不太懂中原中也怎么回事。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情绪有些低落。
  她心里有点猜测。不过还是继续讲了点其他好玩的事,边聊边悄悄看中原中也的反应。
  他对后面聊的话题倒是反应正常。
  特别是杜争玄说家里狗是姥姥打牌赢回来的时候,他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杜争玄问:“你想养吗?我们这里有很多生了小狗送人的,可以帮你要一只。不过都是二黄那样的土狗,没有品种狗那么值钱。”
  中原中也看起来很心动,不过他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拒绝了:
  “我现在没有养狗的功夫。”
  中原中也说话时,杜争玄就一直盯着他看,那种眼神带点若有所思的味道,和平时都不太一样。
  中也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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