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怀抱轻摇,柔和的唱曲环绕耳侧。
他慢慢抬起脸,望向环抱自己的妇人。
女子面容姣好,笑起来时眼尾带着温柔的细痕。
“无折醒了?”
怀中幼童盯着自己不放,女子微微一笑,点了点他的鼻尖。
“睡糊涂了?一觉醒来就不认识娘亲了?”
薛无折脑袋沉得要命,对上女子秋水般的眼睛,缓缓重复:“娘亲?”
声音稚嫩,像是三月幼芽。
女子笑弯了眼,轻轻拍他脊背,“欸,娘亲的乖宝。”
这场面陌生又熟悉,但眼前这人确实是娘亲无疑。
奇怪,为何一觉醒来就像活过半生似的?
薛无折感到迷茫,下意识在腰间摸了一下。
摸了个空,他皱起眉,隐隐觉得有什么被遗忘了。
女子摸了摸薛无折低垂的脑袋,替他将乱发理顺。
动作很轻,像拂面杨柳风。
随着她的动作,薛无折脑海中的疑虑与困惑如烟消散,渐渐想起了睡前的记忆。
女子道:“你父亲今日休沐,会亲自指导乖宝练剑。他那人看上去古板,其实比谁都心软,望乖宝多多担待。习剑知礼,惩恶扶正,乖宝长大会成为和你父亲一样的当世君子。”
这是自小就在听的告诫,薛无折点头,又被女子揉了揉脑袋,柔声叫乖宝。
之后的日子薛无折皆是习剑学礼,母亲陪伴,父亲指导,浩大的云砚山上灵气充裕,永远都是温暖春日。
晴雨更迭,桃英永开。
薛无折偶尔会偷偷爬上山崖,对着山下树林发呆,连自己都说不出原因。
师兄师弟都性子极好,天分极佳哪怕不日日修炼也能有大境界,沉稳内敛的那几位会考察薛无折剑道,活泼风流的几个就带着薛无折漫山遍野找乐子,然后被家中长辈捏着耳朵带回家。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直到十岁生辰,五大仙派皆送贺礼,全族庆典结束后万籁俱寂,薛无折撑在窗口望着满天繁星。
星空亘古不变,他却坐立难安,带着说不出来的恐慌,最终握着灵剑在院中整整站了一夜。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
天明之际,薛无冉从院墙跳进来,毫不在意自己的雪白裙裾有没有沾染尘灰。
不知薛无折怎么这样起早,她愣了一下才扬起笑脸,将手一摊。
“无折弟弟,你瞧这是什么?”
薛无折慢半拍转过头来,望向她手中的器物。
这有何难?不过是堂姐的法器。
叫千机髓。
千机髓……
那指尖晃动的铃铛发出叮铃声响,宛若风吹竹海。
薛无折抬头望着,觉得这银白铃铛扎眼得很,还不如一根花簪来得好看。
花簪?
这是谁的东西?
还没等薛无折细想,脑中忽然尖锐地痛了起来。
不对,不对……
头痛不断加剧,他很快跪在地上,薛无冉慌张的声音响在耳畔。
“无折弟弟?无折弟弟?!”
她关切的呼喊愈发模糊,薛无折混乱的思路愈渐清晰。
——不对。
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
没有相安无事的十岁生辰,昨夜该有一场不明出处的灼烈山火!
他的血脉至亲,师门上下,都死在了火里。
烈火的爆裂声里,刽子手挥剑狞笑,囚笼中被折去利刃的群狼成了待宰羔羊,淋漓鲜血铸成人间炼狱,连空中的清澈灵力也污浊成海。
血气经久不散,一夜之间整个宗族都化作灰烬。
心底的沉重积石得以明晰,原来根本没有安稳命运可言。
薛无折孤身于世,仇恨加身,以此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早就成了剑下亡魂的族人们重现眼前,薛无折撑着地面,胸膛剧烈起伏,低垂睫羽上沾着一滴水光。
“无折弟弟,你到底怎么样了?”薛无冉语气焦急。
她急得不行,正要蹲身下去扶人,却见薛无折缓缓抬起头来。
对上视线的一瞬间,那漆黑眼眸中一片冰冷,很快又温软下去。
“我无碍的,堂姐。”薛无折轻声道。
这些与薛家人别无二致的幻象足够以假乱真,薛无折越是接触,越是眼底发寒。
这无疑是一场毫无破绽的盛大幻境,盗取记忆铸成铜墙铁壁,将迷失其中的人分食干净。
再待久些,恐怕难以脱身。
薛无折明知如此,但看着这些与真人如出一辙的幻象,还是起了玩心。
这些披了薛家人脸的假东西,全都该死。
但他很好奇,这出戏的尽头会是什么?
被识破后,幻境中的时间流动得很快。
原来云砚山之外还有天地,连大陆腹地的玄光宗也去得。
薛家人要将薛无折送去玄光宗拜师,薛无折没有表现出异议,却在临行前忽然笑道:“我们薛家分明自成一派,修炼功法也已足够。为何我要自废修为,再去玄光宗拜师学艺?”
看着“父母”露出呆滞的神色,他又低下眼眸,漫不经心道:“父亲,母亲,再会了。”
薛无折的拜师之旅也与现世不同,虽然宗门大比也是力压新弟子的结局,但这次挑选师尊时,高台所有位置都坐了人。
本该避世修炼的郁安仙君端坐在少宗主位,主动对薛无折伸手。
“我做你师尊,你可愿意?”
薛无折答应了。
此后,他并未被丢在一边不闻不问,反而被郁安悉心教导,传授所学。
所有的波折都没如期发生。
薛无折成了闻名于世的无折公子,郁安也突破了化神始终高坐仙君之位,两人成了修真界最为人称颂的师徒。
薛家长盛,五大宗和谐,满界太平。
直到幻境中的郁安面含桃花,低头去牵薛无折的手。
他姿态羞怯:“我心悦你,薛无折。”
薛无折终于展颜。
一瞬间,谦谦公子的假面褪去。
青年露出倦怠又厌烦的神色,“终究是赝品。”
最后一丝耐心也耗尽,他毫不犹豫抬手召剑,等待已久的凛寒重剑破空而来。
带着森然杀意。
之后缥缈仙境成了尸山血海,那些披了人面的幻象全都死在辉寒剑下。
被逼入死路后,“郁安”双眸含泪,难以置信地问:“薛无折,你要杀我?”
带着如画容颜的幻象泫然欲泣,瞳眸却是死气沉沉的黑。
幻象抬起脸,眼泪滚落,“薛无折,你不是喜欢我、不是爱我吗?我是郁安啊……”
薛无折唇角漾起冰冷的笑意,重剑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你不是。”他声色冷冽。
待一切活物斩于剑下,这个庞大的幻境终于消散了。
薛无折站在茫茫雾色里,周围是无际虚空,脚下是被幻境吞噬了一半的模糊血肉。
手中辉寒剑发出微光,薛无折垂眸片刻,拖着重剑正要走入黑暗,忽然在混沌浊气中觅到一缕极浅淡的气息。
是吞星珠。
跳入深渊的失重感消失后,郁安掉进了一片虚空。
化成颈链的千机髓驱散了深入骨髓的阴冷,郁安渐渐找回感知,却发现此刻的自己眼不能视耳不能听。
四周是一片窒息的黑暗,他自暗雾中起身,随着意识的恢复,更深层的寒凉包裹上来。
郁安握住隐隐发烫的千机髓,在死寂的雾气里穿行。
污浊之地白骨森森,纯净灵力稀薄,感知不到其他活物的气息。
郁安在这片死地走了许久,直到体力耗尽,还是停在了黑暗中。
阴冷的雾气一旦黏在肌肤上,就自发地吸食活体的灵力与血肉,是甩不开的嗜血水蛭。
又一次用千机髓屏开雾气,郁安吐出一口浊气,抬步往前。
此地诡谲,要找到薛无折实在不易。
继续往前似乎能听见各色人等的惨叫,但走到近前,只能发现几具枯骨,还有空气中残破不全的幻影。
诸如此类的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郁安也慢慢知道了自己如今身处何方。
恐怕是殒神幻境。
此地汇集了上古神遗留的怨气,故而污秽不堪,迷雾丛生,千万幻境织就迷梦,将所有入境者困在其中。
要出迷境,唯有坚守内心,行过一切真假幻境,才能在万丈迷途中找到出路。
这一过程中,他们的血肉会化作支撑幻境的能源,越是久处其中,越是难寻出路。
传言入境九死一生,可不管是传奇大能还是绝世天才,只要落入此地之后就再没有归来,无人寻到过那所谓的一线生机。
所以整座迷幻之境根本没有归路,这是有进无出的死局。
尸骨成山,化作养分,供养着整座秘境,迷雾污淖,永世黑暗。
没想到这失落迷境会被藏在东山之下,借着一望无际的海渊遮掩,瞒天过海,用以处理修真界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