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好。”
契约达成,只要这小火种不太闹腾,阎君也懒得管他的死活,偶尔差鬼仆问问他最近干了什么。
鬼仆:“从早到晚,都在挖坑。”
阎君:“?”
“持续多久了……这种症状?”
“半个月了,要阻止他吗?”
阎君拧了拧眉:“随他吧。”
这小火种估计脑袋里也有坑。
估计一时半会停不下,阎君乐得清闲,两眼一闭,就找了块大黑岩石又睡了半个月的觉,一醒来,坑挖到了自己面前。
大坑上,一座宏伟宫殿拔地而起。
阎君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见他终于醒了,少年兴冲冲跑上来。
“大人,为了感谢你不杀之恩。”
他灰头土脸但得意洋洋。
“这座小小小小的宫殿,是我的一点点点点点点点心意,请笑纳。”
阎君:“…………………”
笑不出来。
“所以呢?”
“大人请起,去宫殿里睡觉吧。”
“本君说过收下了吗?”
“那也请起,”少年理直气壮,“你身后那块岩石,我铺地板要用的。”
阎君:“…………呵。”
从此,万鬼地狱就多了座地宫。
经过阎君的修缮,现已成了全地狱最赏心悦目的地方。
紧接着,一年之约如期而至。
火种该死了。
少年虽然没活够,但也不是不能死,摆摆手,同所谓的“家人们”告别,然后给阎君递上一把刀。
特特特特大的刀。
群鬼在他身后哭得稀里哗啦。
阎君:“这是干啥?”
鬼仆也有些不忍,但君心不可违,只能委婉地提醒他:“今天是火种诞生一年的日子。”
“啊,已经一年了么?”
阎君恍然,接过那柄大刀,左右看了看,寻什么似的,吓得群鬼不敢出声。
少年也紧闭上了眼睛。
却只听阎君问道:“祝寿的糕点在哪呢,快拿出来,要本君给你切是吧?”
说完,一片死寂。
原来——
阎君忘了要杀少年的约定了。
………
这之后的事情,阎君就不太想讲给徐赐安听了。
“如你所闻,本君的弟子笨是笨了点,但心性单纯,善良可爱。”
“长大了呢?也能如此单纯?”
阎君正色道:“你觉得有本君的教导,他能长歪吗?”
以刚才听到的来讲,很难说。
徐赐安欲言又止。
其实听到这里,他便已经能答应阎君的请求了,但难得对一个问题起了好奇。
沉吟片刻,徐赐安问道:“您会永远让他待在万鬼地狱——这座监狱里吗?”
这个问题,阎君早就想过了。
“在这里,要杀他的只有本君,一旦去了别的地方,要杀他的,可就是除本君以外的所有人了。”
“但即便如此,”男人云淡风轻道,“若有一天他想要自由,本君会给他。”
“至于关他一辈子?没本事护他周全的人才这么做。”
太狂妄了。
徐赐安想。
“你好像并不觉得本君是个疯子?”阎君有些诧异地看着没什么表情的徐赐安。
徐赐安则低头,凝视着昏迷中眉头紧锁的宫忱,几秒后,自嘲一笑:
“若前辈是疯子,那我也是。”
“我答应帮您,不过在这之前,您要先治好我的师弟和他的家人。”
“师弟?”
徐赐安好似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意味深长,眸光微闪,轻轻“嗯”了声。
“他好像做噩梦了。”
“麻烦您快一点。”
——
阎君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了,只花了一刻钟就把宫忱遭到的反噬清理得干干净净,还顺便修复了青瑕的碎魂。
徐赐安检查了三遍,确认他们确已无恙后才松了口气,郑重地递上自己的手腕道:“多谢前辈,取神息吧。”
阎君愣了下。
“你不会以为是要放血吧?”
“不是吗?”
“神息毕竟和血脉相容,本君要取的量可不少,若全靠放血提炼,你不要命了?”阎君摇了摇头。
“罢了,也怪本君没和你说。”
“本君这有个转渡神息的法子,无需经过体外提炼的过程,便可将神息从你体内直接转移给阎金。”
“不过可能会损失你的一点修为。”
“损失修为?”
徐赐安神色一变。
“只有一点,”阎君不知他为何反应这么大,耐心解释道,“神息会在修为境界降低的刹那与血脉分离,我看你刚到大乘境,最多只需散掉七日的修为就可倒退一境,相比放血损害身体根基,几乎不算什么代价。”
但阎君不知道,哪怕只有七日的修为倒退于徐赐安意味着什么。
徐赐安沉默了好一会,才低声说:“我需要单独考虑一会。”
“可以。”
阎君体贴地关门离开。
本就暗沉的室内又陷入了寂静。
徐赐安端坐在床前,瞳孔落在阴影中,一动未动。
——
宫忱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不学剑,是因为要把全部的时间用来学除鬼术。
报仇,是他十几年来一直在走的路。
从无情道破了的那天开始,徐赐安才明白了这一点。
情窦初开的他对宫忱说的最大限度的情话是:“从今天开始,你的血你的骨头你的命都受我保护。谁也不可以伤害,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
于是为了成为宫忱的羽翼,他选择了压抑自己的心意,用了两年的时间,将无情道修炼至大乘境。
因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是个道心崩塌的废人。如果不那么做,他就不能强大到能一直站在宫忱面前。
不能灭了让宫忱家破人亡的那东西。
——徐赐安刚突破大乘境的那晚就立即去找宫忱,原本以为终于可以坦白这一切,却不凑巧,撞上了宫忱掐住崔彦的那一幕。
双双进了万鬼地狱,一顿折腾活了下来,又不凑巧,要倒退七日的修为。
要再多等七日。
明明两年都熬过来了,不过七日而已,徐赐安却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醒一醒吧,宫忱。”
“不要再陷在噩梦里了。”
他终于一点点垂下了头颅,额头抵在宫忱的胸膛之上。
“你再不醒的话,我就又要变成你讨厌的师兄了。”
“你要是现在醒来,天泠山的事情,我就跟你道歉。”
“你不接受也没关系。”
“不喜欢,也没关系。”
谁会喜欢一个两年来冷酷无情几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的师兄呢?
徐赐安闭着眼,声音忽地嘶哑了。
“可是,到底有多讨厌我,才会当着我的面跳进万鬼地狱,你是觉得自己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反应吗?”
“你这个………”
徐赐安呼吸一止。
一只手突然放在了他的脑袋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
徐赐安心脏漏跳一拍,几乎是立刻微抬起头去看宫忱。
宫忱仍然闭着眼,呼吸平稳悠长,手落在徐赐安脖颈,无意识地喃喃:“别闹了,青瑕。”
“我不需要你救我。”
徐赐安盯着他。
半晌,徐赐安扣住了宫忱的手腕。
他抓得非常用力,用力到要把宫忱的骨头拧下来似的,可即便如此,宫忱依旧睡得安安稳稳。
徐赐安好像明白了什么。
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膛里渐渐平息,随之而来的,是面容上浮出的冰冷的讽刺。
他极其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你这个,混蛋。”
宫忱双目阖着,呼吸依旧那么均匀,任凭他说什么都没有醒来。
可是怎么可能醒不来?
除非——
徐赐安一寸寸松开宫忱的手,直到此刻才突然明白。
真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深渊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凑巧。
不是他没能说出口的心意。
不是一切悲哀的误会。
而是宫忱自己。
只要他不想睁开眼,谁也不能让他睁开眼。
谁也不能。
徐赐安霍然起身,背过身去,什么也没说,推门而出。
然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直以来,徐赐安都太过狂妄了。
自顾自地站在宫忱面前,自顾自地说要保护他。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站在身后的宫忱一把推开。
那句“我不需要你救我”,其实是说给徐赐安听的吧。
徐赐安手掌微微颤抖。
一点点抬起来,轻轻地覆上眼睛。
在报仇和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