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还要坚持下去吗?
就这样松开手,放任自己掉进深渊,会不会更轻松一点呢?
宫忱不知道。
但他已经很疲惫了。
下山的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就好像他正一寸寸放了手。
太阳也一点点地变暗。
山林寂静无声。
没有人叫他停下。
也没有人叫他再坚持一会。
快到山底的时候,宫忱却脚步一停,忽然回了头。
一双眼睛藏在树林里看他。
嘴角还沾着草屑。
宫忱目光先是如死水一般平静,在某一刻,愕然掀起一丝波澜。
柳……
柳……小……宝?
当年,给了宫忱一个烧饼的柳先生的儿子,最小的那个,宫忱曾经还帮他把一对耳扣从墙上捡回来。
他怎么在这?
不。宫忱眸光微闪。
不是“他”。
是“它”。
已经不是活人了。
还跟印象中的年纪相差无几,说明那之后不久,便……死去了吗?
“你,”宫忱嘴唇动了动,“认得我吗?”
小鬼摇了摇头,边往嘴里塞了一把阴草,边疑惑地看着他。
宫忱眉头皱了起来。
“好吃吗?”
“不好吃。”
“那你还吃?”
“好吃。”
“………”宫忱静默了几秒问,“为何不去别处,这个地方偏僻荒凉,草都没生几根。”
“我在这里才不会被赶走。”
“为什么?”
“这是我的坟呀。”
小鬼歪了歪头,稚嫩的声音中夹杂着一股死气沉沉。
紫骨天山脚的灵气不像山上那么浓厚,普通的小鬼待着也不会有事,而微薄的灵气又能够驱散一些恶鬼。
倒是一个好去处,也不知是谁把它葬在此处的。
重逢本是莫大的缘,但宫忱好像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它的。
等我死了以后再过来看看它吧。
宫忱想着,正要继续往下走,忽然被它叫住。
“宫忱,别放弃。”
如同一块石头击入潭中,让原本平静的水面陡然掀起波澜。
他猛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小鬼被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步,茫然地望着他,讷讷道:“我说……宫忱,别放弃。”
“你不是不认得我吗?”
“我是不认得你,”小鬼小声地打了个饱嗝,“我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那句话,是你自己说的啊。”
“是你自己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嘴里念叨这五个字。我听得多了,才不自觉地说出来了。”
太阳仍旧在不断地往下,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它的沉没,余晖将山林染成血红色,肃穆而壮烈。
宫忱却仿佛定在了原地。
光芒在他身上缓缓消失,却在他的眼睛里重新亮了起来。
宫忱,别放弃。
——他自己说的。
第53章
宫忱能感觉到心跳如擂鼓般。
一声比一声重。
“谢谢你, 小鬼。”
他神情迅速焕发神采。
“我要上山了。”
“可是天都黑了,”小鬼眨了眨眼睛道,“而且你才刚下来, 这样不是白走了一趟吗?”
“天黑了还有月亮, ”宫忱低头冲它一笑,“何况我也没有白来啊, 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我、我也很高兴。”
小鬼似乎还想说什么, 但只是把脸上沾的草摘下来,又塞进嘴巴里,堵住自己的嘴,干巴巴地道。
“再见。”
宫忱看着它,少顷, 下定了什么决心,上前几步,在它面前蹲下。
他朝它伸出一只手, 掌心朝上,目光温柔:“自己待在这里会不会太冷了,要跟我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吗?”
“没关系的, 我不怕冷,”小鬼犹豫了一下, 终于懊丧道,“但是你可以偶尔陪我说话吗,我总是很无聊。”
“只要你跟我走,我天天都能陪你说话。”宫忱道。
“那我跟你走, 你等一下我!”小鬼拍了一下宫忱的手,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转身就飘向自己的坟头, 埋头吭哧吭哧地在干什么。
跟去一看,竟然是在揪草。
宫忱失笑:“你要带走吗?”
“不。”小鬼羞涩地抬起头来,把草全部塞进宫忱的怀里。
“都送给你。”它说。
宫忱低头。
月光朦胧,照在那些沾着黑色泥土的青草上,像微瑕的青玉。
——
“它说,是你给它取名青瑕,是你牵着它一步一步去到温暖的地方。”
“它始终称你为先生,哪怕我养了它五年,也只叫我一声公子。对它来说,你是它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但它从来不肯告诉我,被唯一的亲人丢下是什么感受。”
“你若在意,就自己去问清楚,这些年来它到底过得怎么样。”
“不要留遗憾,宫忱。”
徐赐安的声音低而缓慢,他从未在谁身上用过这般的耐心。
他知道宫忱并不脆弱。
这个人像一株孤草,柔韧,顽强,风过会折,雨打会沉。
但永远不垮,就是不垮。
尽管徐赐安知道这一点,他仍要在宫忱弯折的时候撑起他,在他颤抖的时候给他肩膀。
……甚至亲吻他。
他偏要宫忱来依靠他。
像依靠土壤,水和阳光那样,本能地向他寻求温暖和庇护。
「每当这时——」
“师兄。”
宫忱眸光晶莹,他抓住面前最后一缕“紫发带”,情不自禁托至脸旁,用力地蹭了下。
“谢谢你。”
“我不会再逃避了。”
徐赐安“嗯”了声,膝盖发麻,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急促地跳。
「——每当宫忱更依靠他时,徐赐安都会涌起一种可怕的冲动。」
「但他不得不忍耐。」
“对了,”宫忱最后想起什么,“师兄,我给你留了一块桂花馅的月饼,等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
“你想毒死我吗?”
“怎么会,我会用灵力一直封着,不会坏的。”宫忱说,“邺城的月饼比岚城的绝对好吃多了,你等着好了。”
“好。”
徐赐安抿了下唇:“我等着。”
「一次又一次地。」
「忍耐。」
——
明月被一片孤云遮住,四周没那么亮了,地上的酒壶也空了。
应婉在不远处呼呼大睡。
宫忱一路从红树林奔跑而出,一眼捕捉到了抱坐在树林外面,缩成一团的小鬼。
“………宫先生?”
青瑕揉了揉眼睛:“你回来了。”
“青瑕啊,”宫忱蹲在它面前,微喘着气,“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我能问吗?”
“宫先生,”青瑕两颊被宫忱捏着,含糊不清地说,“你可不可以先把我的脸松开?”
“啊,对不起,”宫忱松手,忽然意识到什么,狠狠刀了一眼睡着的应婉,“应师姐带你喝酒了吗?”
“我刚才以为宫先生不想理我了,”青瑕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心里好难受,就喝了一点。”
“对不起,是我的错。”
宫忱心脏抽疼了一下,轻声哄道,“以后再也不会不理你了。”
“那太好了,”青瑕破涕为笑,“宫先生,你这么急是要问我什么呀,为什么不早点问呢?”
“……因为……因为……”
宫忱垂下头,就地一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初是我那么狠心不要你的,如果再来问你过得好不好的话,是不是很虚伪?”
青瑕愣了一下,眼睛弯了弯,耳朵上的碧绿耳扣轻轻晃动:“宫先生怎么会这么想呀。徐公子把我捡回去后,每天都给我喂好多好吃的,还特意让人用玉佩打造储灵空间,时不时带我出去透气,我在他那里真的过得很好很好,很好,只是……”
小鬼微微攥紧了手中舍不得吃完的半个月饼,偏开头,吸了吸鼻子:“只是……经常会想念宫先生。”
宫忱将手掌撑在了一块尖石子上,却感觉不到痛似的,没有移开。
“在那之前呢?”
“什么?”
“还没被人捡走的时候。”
宫忱动了动没什么血色的唇,声音越来越缓慢,越来越低哑。
“在哪儿睡的觉,饿了还是啃草吃吗,有没有被坏人欺负,下雨了怎么办,会不会自己躲在哪里哭,哭着说讨厌宫先生……这五年……”
五年。
宫忱声音颤了颤。
恍然感觉到了一丝疼痛,他蜷了下手指,更加用力去摁掌心的伤口。
“这五年来——”
宫忱问:“恨过我吗?”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