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无声而又震撼。
  “………没想到,附近竟然隐藏了大乘境巅峰的高手。”
  直到紫光暗去,书童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此等大范围的杀阵, 需要提前布置,不可能是巧合。”
  “莫非,是冲着同一人来的?”
  他的神情凝重起来, 目光转回屏障:“此地不宜久留,宫公子,还请先随我回秦家。”
  话毕,依旧没有回应。
  书童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正要上前,面前的屏障终于有所波动。
  涟漪颤抖,一圈圈漾开。
  少顷,一条布满黑色抓痕的手臂唰地从里面探出,苍白的五指攥紧了书童的衣摆。
  “扶,我。”
  “…………”书童迟疑片刻,上前将人从里面搀了出来,那人的手臂,肩膀,身躯依次穿出屏障。
  看着似曾相识的衣裳,书童的眉头重重一跳。
  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终于,一张惨败犹如水鬼的面孔显露在雨幕中。
  书童僵硬地看着段钦。
  后者发丝凌乱,衣衫破烂,一身的抓痕,活像从窑子里逃出来似的。
  登时,书童放开手,神色无比复杂:“段公子,你是为了报复我才出现在这里的吗?”
  段钦差点没摔倒,阴郁地看了他一眼,从唇缝里挤出:“滚。”
  “远,点。”
  书童眼皮子又是一跳。
  他还没来得及跑,段钦已经忍受不了似的,弯下腰——
  吐了。
  吐得昏天地暗。
  书童:“?”
  几秒钟后,他捏着鼻子,皮笑肉不笑道:“看来段公子如今是还有闲钱赔我这一身的衣裳。”
  呕吐声硬生生一滞。
  “……………”段钦脸色难看,偏开头,换了个地方继续。
  在两人身后的某个拐角里,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一刻钟前。
  宫忱盘着腿,单手托腮,发呆似的盘坐在屏障中间,屏障外面还有一层徐赐安留下的结界。
  他像个对什么都葆有好奇的孩童一般,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结界。
  触感如同一块松软无比的糕点,一戳,手指就伸到外面去了。
  冰凉的雨丝斜打在指尖上,他感受了一会,又慢吞吞地缩了回来。
  结界是单向的,外面的人如果想要进来,只会碰壁,里面的人却可以任意出去。
  徐赐安走之前,分明跟宫忱说了“等我回来”,可他每次留下的结界都给足了宫忱离开的自由。
  他明明可以把宫忱锁起来的,却只是把他放进了一个打开的笼子里。
  就仿佛那句“等我回来”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种希冀一样。
  宫忱漆黑的眼珠盯着那出口。
  锁魂链的声响穿透结界,微弱的余音试图诱惑他,引他出去,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东西具象化为一只赤红色的鬼魂,从地狱里爬出来,站在出口。
  它抬起手臂,扯了扯手中的锁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太令我失望了。”
  宫忱歪了下头:“失望什么?”
  “你不该让自己被困在这么小的地方,”它顿了顿,诡异地笑了声,“想杀了我,你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怎么能在这里停下?”
  “停下?”
  宫忱重复了一遍,缓缓起身,拽住锁链的另一端,哗啦——
  “我从未说过我会停下,”他隔着薄薄的一层结界和它对峙着,神色冷漠道,“哪怕有一日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投胎,我会变成和你一样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停下。”
  “只是现在,”宫忱眼珠转了转,道,“这条路,我不想一个人走了。”
  “不想一个人?”它悚然贴上结界,“不,你只能一个人。我会一直看着你,我会把你身边的人都变成白骨,就像柳直,沈湘,岚城千千万万人一样,你的师兄也会被我……”
  宫忱伸手扼住了它的脖子,森然打断他:“住口。”
  它咧嘴一笑:“我会把他做成新的灯笼,照亮你前行的路。”
  “我让你住口!”宫忱寒声喝道,猛地迈出结界,摁着它的脑袋,一次比一次凶狠地往地上砸,砸得它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啊——!!!!”
  一道尚且稚嫩的尖叫声让宫忱蓦然惊醒。
  他瞳孔微缩,恢复一丝清明。
  低头看去,手里哪里有什么脑袋,只看见自己血肉模糊的拳头,连骨头都森森露了一截出来。
  冰冷的雨水将鲜血冲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
  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缩在屋檐下,满脸恐惧地看着宫忱。
  宫忱张了张唇,刚要说什么,那女孩连忙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带着哭腔道:“别过来,救命,救命啊!!”
  看来被他的模样吓得不轻。
  宫忱下意识要遮住自己被黑色充斥着的诡异瞳孔,可手一抬起来,女孩又发出一声尖叫。
  他顿时意识到什么,将血淋淋的手往身后藏,退了几步,低声道:“我不过来,你不要怕。”
  女孩半张脸埋在膝盖里,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盯着他。
  宫忱沉默了片刻,意念微动,一道辟邪咒悄然凝于伞面,字体苍劲有力,落纸如烟。
  “姑娘家的不要在外面淋雨。”他手指一点,油纸伞飘向女孩头顶,“撑着这把伞,去找家人吧。”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冷静了些许,眼睫上挂着泪花,喃喃自语道:“我的家人吗……”
  “大哥哥,”她忽然怯生生地喊住宫忱,指了指一个方向,“我脚崴了,走不动路,你能带我去找找他们吗?”
  “你不怕我了?”
  “不、不怕了。”
  “那好,”宫忱莞尔,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走吧,快些找到他们,我还要回来等人的。”
  “等什么人呀?”女孩犹豫了一小会儿,将小手放在他的手中。
  “我的……”
  宫忱本想说师兄,但忽然想起徐赐安不在身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心上人。”
  “心上人?”女孩被他轻轻抱了起来,许是真的不怕了,脑袋趴在他左肩上,问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么……”
  宫忱站直,说得漫不经心:“骄傲,而不跋扈,漂亮,而又刚强。”
  “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倾慕于他,只是当时还小,并没有意识到这份感情,便遗憾地错过了。”
  “后来有幸和他拜入同一师门,朝夕相处中,那份心意重新生根发芽。”
  “但谁知,阴差阳错——”
  “该谨慎时,我冒失了,该往前时,我又退缩了。就这样,错过了第二次,第三次。”
  这些话,其实都没怎么经过思考就从嘴里像絮一样轻飘飘飞了出去。
  它们在空中徜徉片刻,吸足了潮湿和冷气,再回到脑海中时,俨然是沉甸甸的了。
  慢慢地,宫忱的情绪受到牵动,声音多了几分苦闷。
  “然后呢?第四次呢?”女孩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催他继续,“你终于肯跟她表明心意了吗?”
  宫忱忽觉喉咙里卡了根刺。
  久久未语。
  “………没有。”
  他不容易地将刺咽了下去,从喉咙到胸膛,传来隐隐的刺痛感。
  “第四次,是他想方设法追上来,先跟我表明的心意。”
  女孩绝对想不到,想方设法这四个字的背后,是丧心病狂地掀开他的棺材,是不计一切代价地复活他。
  想到这里,宫忱心里一片酸软,又是心疼,又是……欢喜。
  “大哥哥,”她歪了歪头,轻声感慨了一句,“你命真好。”
  宫忱愣了下,旋即低头,轻轻一笑,笑容温暖,甜蜜,连苍白冷峻的面庞都柔和了很多。
  “是啊,我命真好。”
  女孩抬了下胳膊,声音稚嫩中夹杂着一丝沙哑,抱上宫忱的脖子,忽然低声说——
  “可是凭什么?”
  “你配吗?”
  噗呲。
  一柄生锈的短刀刺入后颈。
  宫忱嘴角的笑容冻住。
  “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不瞑目,尸体冷冰冰掩埋于这片土地之下。”
  “而你——”
  女孩深藏于眼底猩红的恨意终于泛起一层涟漪,“害死了我全家的人,践踏着他们的同时,竟然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到底凭什么,啊?!”
  她用力将刀再往里面扎得深了几寸,竭力朝他吼道:“你这个魔头,杀人狂,你有什么资格活得人模人样,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
  “你只配去地下给我阿爹阿娘阿姐阿弟跪下,终日终夜地磕头!”
  “你去死,去死啊!!!!”
  因为悲伤,因为愤怒,她瘦小的身躯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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