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宫忱神情由错愕逐渐变为平静。
那不是药,而是涂了“糖霜”的“剧毒”,若没猜错,里面的小蛇应当是用来处理邪尸的水皮蛇。
它进入尸体后,会将体内的每一寸血肉都腐烂成血水,直至宿主只剩一张皮时,才会吃饱魇足地钻出来。
他方才没有立即服用,并非是怀疑李南鸢会害他,只是觉得自己不配用这么好的丹药。
没成想……
宫忱忽然俯身咳了起来,方才挨那一踹的疼痛直至现在才令他真正感受到。
又来了。
他用力得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当年整个人嵌在千斤岩里动弹不得时,那种深深的无力与悲哀重新灾难般漫了上来。
和当年不一样的是,李南鸢现在是真的想杀了他。
哪怕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其实和鬼尸打交道了这么多年,他能理解李南鸢的想法。
人死不能复生,妄想打破这一规律的,绝大部分造出了邪祟走尸,还有少数,看起来虽然如生前一般,其实只不过是恶鬼仿着宿主生前的记忆,装作是人罢了。
禁术之所以为禁术,不是因为这一门术法有多邪恶,而是因为它只顾塑造诸如“人死复生”的美好期望,却不顾及“几近于无”的可能性,往往带来的不是天灾就是人祸。
所以,在李南鸢心里,宫忱此时已经与一只恶鬼无异,必须要除。
宫忱能理解,只是,李南鸢虚摸着他的头说“高了不少”时,他以为李南鸢还当他是宫忱,是弟子。
原来不是这样。
她把他当恶鬼来欺,来杀,眼都不眨。
“本来我没想亲自动手的,”李南鸢道,“就算是我,要亲手将曾经的徒儿碎尸万段,也还是有些不忍的。”
她说着不忍,杀剑却已经入手,转瞬之间在虚空之中凝出密密麻麻的一片青色剑气。
宫忱表情凝重,第一时间先将腰间玉佩封灵,后者疯了一般颤动:“宫先生!您放我出来!”
他置若罔闻,将玉佩取下,想重新托付给徐赐安,后者扫开他,扶着剑,缓缓站了起来。
一道、两道、三道……十几道紫色剑光同徐赐安一样,挡在宫忱面前,挡在成千上万道剑光面前。
“用我教你的东西拦我?”李南鸢笑了笑,“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你信不信,我的剑可以不伤你分毫,取走他的性命?”
徐赐安信,当然信,只是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蚍蜉撼树。顷而,他把紫色剑光齐齐对准了自己。
李南鸢沉默了一会,凉声道:“若今日不是我在这里,你还能如何护他?”
徐赐安说:“或以命换命,或以血养血,或立地成魔,总有办法的。”
李南鸢气得大笑了,连道了三声“好”,五指一握,徐赐安身周的剑便碎成了万缕烟尘。
“那你怎么知道,你护的不是一只恶鬼呢?”她冷冷地问道,
“它顶着这具皮囊的容貌和记忆,欺骗你,玩弄你,有朝一日甚至会杀了你,你怎么看不清呢?!”
“如果随意欺骗、肆意杀戮就是恶鬼……那您刚才不也一样……骗了他,想杀他吗?”
徐赐安强行凝出几道摇摇欲坠的剑光,又再次被碾碎,他闭了闭眼,一字一句道:
“阿娘,您有没有想过,若此刻他就是他,是您的弟子,不是什么恶鬼,您这样想他,他该有多伤心?”
宫忱忽觉鼻尖酸得厉害,视线一片模糊,看不清徐赐安了。
但是很奇怪,那些压在身上的岩石却一下子没有了,好像徐赐安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把它吹跑了。
“那你这样想我,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一样,我就不伤心了?”李南鸢目光微动,“我是你娘,你难道不应该无条件站在我这一边吗?”
徐赐安愣了一下,低着头说:“对不起,可是,您已经有爹了……”
“笑话!我跟你爹,和你跟他,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了,”徐赐安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我们只是还没有洞房。”
李南鸢:“…………”
她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同徐赐安说了,直接放开杀阵。
徐赐安想也不想,转身抓起宫忱的一只手,欲将他护入怀中,宫忱动作却更快,伸手定住了他。
他僵着身,瞳孔死死盯住宫忱。
后者做错事般低了头,牵住他,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吻,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吻旁。
便是这刹那,青色剑影从侧边铺天盖地而来,像一场洪灾,在徐赐安眼前将宫忱湮灭。
彻骨的寒意从手上穿过,却没有给徐赐安留下任何的伤口,但牵住他手的那个人,已置身一片血雾中。
徐赐安颤抖着闭上了眼。
他不敢看。
毫无生气的宫忱。
他不敢再看了。
第15章
清晨,空气颇冷,树枝上挂满了一串串冰溜柿子。
男人起了个大早,在庭院里撒盐扫雪,轻手轻脚地给石阶铺上毯子。日出东方,女子推开门,抱着一件崭新的墨绿大氅过来。
“娘子,醒啦?”
男人瞬间上前,抱着妻子的一条手臂,蹭了蹭,“好暖和。”
女子给他拢好大氅,手心手背换着给他捂脸:“你啊,瞎忙活,把自己弄得跟个冰雕似的。”
“昨夜下雪了,我担心路太滑。”
男子的脸从白皙的手背上移开些许,又恋恋不舍地亲了好一会:“唔,娘子的手真好看。真香。真软。”
“多大人了,还黏黏糊糊的,”女子掐着男子的脸,轻轻一哼,“我请问夫君,全是口水,待会怎么包饺子呢?”
“哪能让娘子包啊,”男子乐呵呵道,“这不有儿子呢吗?”
“你这个当爹的,成天就知道差遣儿子。”女子笑了笑,“这话可别让他听见了,他要闹的。”
“我听见了——”
这时,屋子里跳出一个唇红齿白的男娃,裹着大红碎花小棉被,跑过来,路上铺着毛毯,倒也摔不着他。
他仰着一张刚睡醒的小脸,红扑扑气鼓鼓地:“我、听、见、了!”
男子哈哈一笑,抱起儿子,从棉被里把他的小脑袋薅出来,使劲揉了揉:“好好好,爹说错了,忱忱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今天是,元宵节!我穿了,新衣服!”四岁的男娃双臂张开给男子看,“阿爹你看……啊!”
他忽然小小地惊呼一声,红着脸把被子捂好,希望装作无事发生。
偏偏他那个爹最喜欢损他,当即放声大笑:“昭然,快看啊,你儿子光着屁股跑出来咯!”
“啊啊啊阿爹你别说了!”
“我不说你就跟我去包饺子!”
“包就包。”男娃气哼哼地趴在男子的肩上,“但是我包的饺子,不给阿爹吃。”
“不给阿爹吃给谁吃?”
“给阿娘吃,给小哥哥吃,就不给阿爹。”
男子呜地一声投降了,抱着男娃狂撒娇:“忱忱,阿爹错了,给阿爹吃嘛,阿爹要闹了!”
男娃咯咯笑着:“阿爹羞羞。”
女子在一旁也笑弯了眼:“好了,晋之,进去闹吧。”
生宁205年至214年间,天下不算太平,妖魔作祟,当时有一位奇女子组建了一支以修士为主的驱魔军,宫忱的父母因参军结识彼此。
两人一同经历了一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互生情愫,天下太平后,在岚城买了一座临水府邸,结婚生子,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生宁87年,正月十五。
关于元宵是吃饺子还是汤圆,各地向来风俗不一,岚城人比较任性,就不喜欢二挑一,故有“早吃饺子晚吃汤圆”的习俗。
宫忱不怎么爱吃饺子,倒是觉得好玩,包了不少,又分成三份。
跟自己拳头一样又大又圆的给爹爹,小巧精致的给娘亲,还剩下一份,他穿着心爱的正红新衣,揣在怀里,准备拿去送人。
段昭然蹲下来,捏了捏宫忱的小脸蛋:“忱忱,平安符带了没有?”
“带了,还带了传音符飞行符遁地符隐身符………”宫忱巴拉巴拉说了好多,最后嘻嘻一笑,“不过有一样东西没带。”
“是什么呀?”
“娘亲的亲亲!”
段昭然:“噗。”
她狂笑了片刻,随后咳了咳,温柔地在宫忱左脸上吧唧一口。
“好啊,你个臭小子!”宫晋之在旁边撸起袖子,“跟谁学坏的?”
宫忱又拉了拉他的衣摆,可怜巴巴道:“爹爹也要,快一点嘛。”
“好吧好吧,爹爹勉为其难……”
宫晋之佯装勉强,实则高兴得不得了,弯下腰去,捏起儿子的小手亲了亲。
宫忱扁了嘴巴,有些失落,指着自己的右脸问:“为什么不是这里!”
宫晋之笑了笑:“在爹爹的家乡,亲一个人骨骼坚硬的手远比亲她漂亮柔软的脸蛋更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