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水。”徐赐安对青瑕道。
  很快青瑕从水桶里舀了一盆水,抱着端到桌子上,然后撑着下巴趴浮在空中,打了个哈欠。
  徐赐安从袖内抽出一块玉佩,扔到桌上,青瑕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他们,说了句“午安”,就钻了进去。
  宫忱注意力稍稍被那枚玉佩吸引过去,觉得有些眼熟,但眼下身处险境,没心思多想——
  徐赐安捏住了他的两只手腕,不由分说摁进水里。
  水是温的,宫忱瑟缩一下。
  眼珠骨碌碌向下转,看了一会自己的十根手指头。
  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还沾满灰尘和土垢。
  好丑。
  反正宫忱自己是不愿多看两眼,眼珠又转上,窥了一眼徐赐安。
  徐赐安目光微垂,好像看得很认真。
  宫忱手指不自在地蜷了一下。
  徐赐安这才回神般,动了起来。
  他拇指游走在宫忱的手腕、手背,在水里抚过每一根指骨,再翻过来,揉宫忱带茧的手心,且避开了宫忱右手贯穿手心的血洞。
  ——他在给宫忱洗手。
  宫忱眼睫颤了颤,忍不住想抽离,徐赐安用了点力拉住他:“别动。”
  这次徐赐安没用那股控制宫忱的霸道力量。
  宫忱却真的不动了。
  水逐渐变红、变灰、变污浊,慢慢地,什么都看不到了。
  但宫忱知道,徐赐安在水底和他指尖相抵。
  “宫忱,”指尖传来的那一抹温度被水同化,和徐赐安此时的语气一样,并不那么烫,是温和的。
  “你当初为什么不想跟我学剑?”
  过了一会,徐赐安没等他回答,起身换了盆水。
  他好像只是在看到宫忱被挖掉剑骨的伤口后随口一问,或是惋惜于宫忱尚未开发就再也找不回来的天赋。
  并没有多耿耿于怀似的。
  宫忱却怔了很久,心说,想的。
  特别想。
  但是,不能。
  等宫忱回过神来,手上的水已经被毛巾擦干了。
  下一秒,徐赐安拿起了桌上的针,宫忱才注意到这和那些大夫扎在身上的银针不太一样,上面有细孔,穿了红色的线的。
  是绣花针。
  但不管是什么针,那冰凉的触感,尖锐的金属刺破皮肤的疼对宫忱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还是怕,忍不住往后退一步。
  徐赐安早有准备,不容置喙地抓住他,道:“要缝起来,才好得快。”
  缝?怎么缝?
  宫忱想想那犹如银蛇一般的针要在自己的皮肉里钻来钻去,禁不住头皮发麻,浑身发抖连连避退,徐赐安被他带得也往前几步。
  最后宫忱靠在墙上,避无可避。
  徐赐安撑在他肩旁,看出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本能的恐惧。
  良久,徐赐安垂了垂眼睫。
  “现在缝,你才不会疼。怕也忍一忍吧。”
  “宫忱,”他说,“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慢慢地,宫忱不怎么发抖了。
  原来徐赐安也是会哄人的。他想。
  徐赐安拉着他坐回去,低头,拿针的手顿了顿,还是扎进了宫忱的掌心,一针一针。
  宫忱全程紧闭着眼,仿佛那小小的绣花针是什么洪水猛兽,不知道徐赐安每扎一针,手微微颤抖了好一会,才继续扎下去。
  “好了。”再开口时,徐赐安还是那个徐赐安,稳稳地收了针,表情冷若冰霜滴水不漏,并将什么放到了宫忱的手心。
  宫忱睁眼一看:是一块饴糖。
  看来养青瑕的这五年里,徐赐安确实长进了不少,至少知道怎么哄小孩了。
  宫忱把糖拿开,看着嵌在掌心两条彼此交缠的红线。
  针脚别扭,但还算完整。
  宫忱在心里“啊”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
  他刚入门派的时候,手头极不富裕,比武时衣服被对方划烂了,腆着脸找隔壁师姐问她能不能帮忙缝一下,自己可以给她跑腿买饭半个月。
  师姐当场拒绝,后来不知怎的,又主动找上门来,热情地向他要衣服,宫忱起先疑心犹豫,她还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缝得可好了,保证跟新的一样。
  宫忱一心动,给了。
  结果呢?那师姐隔天真给他送回来一件崭新的制服。
  新的。
  不是缝成新的一样,就是新的。
  这跟直接送自己一件衣服有什么区别?宫忱性格多疑,觉得诡异,便却之不恭,执意拿回自己原来那件。
  师姐无法,只能尴尬地把角落里明显有缝补痕迹的衣服递给他,小声说:“……我劝你不要太嫌弃。”
  “怎么会呢?”宫忱预感不妙,穿上试试,结果右手卡在一半衣袖处,怎么也钻不出去。
  定睛一看,原来有人把这只袖子缝死了。
  针脚歪歪曲曲,黑线密密麻麻,形似蜈蚣。
  用四个字来说是奇丑无比。
  用两个字来说是丑绝。
  宫忱:“…………”
  后来他省吃俭用又买了一件,再没穿过那件。
  因为太过气愤,他跟段钦吐槽过一次:“穿不了就算了,我买来准备送给师兄的玉佩放在里面,也没有了,着实可恨可恶可耻。”
  段钦却骂他血口喷人:“那个师姐是出了名的手巧心细、蕙质兰心,你这话要跟别人说,她那些追求者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淹死!”
  宫忱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把那件衣服扔给段钦看。
  段钦端详好一会,要不是宫忱死也不会碰针,段钦宁愿相信这是宫忱自己缝的。
  最后憋出四个字:“传闻有误。”
  宫忱放声大笑。
  。
  这会盯着熟悉的针脚,宫忱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了。
  当初给他缝衣服的难道是……
  怎怎怎怎怎怎么会呢?
  宫忱眉头都要打结了。
  可如果不是,丢失的玉佩出现在徐赐安身上又怎么解释?
  答案分明呼之欲出,宫忱却迟迟不敢相信。
  “今天先这样,”徐赐安顿了顿道,“以后每天缝一处。”
  也许是想得过于认真,宫忱竟然没有很害怕,迟缓地点了点头,徐赐安又差他去烧水沐浴,说一会要出门。
  他说什么,宫忱都一一点头。
  徐赐安皱眉道:“还不去,沐浴也要我来?”
  宫忱徐徐地站了起来,往浴房里慢吞吞踱了几步,又忽然回头,在徐赐安不耐烦的眼神里快步走回来,弯下腰。
  “你干……”徐赐安刚张口,宫忱便飞快地把手里的饴糖往他嘴里一放。
  徐赐安脸颊微鼓,神情错愕。
  宫忱看着他,冲他摊开右手。
  徐赐安:“……哪里不舒服吗?”
  宫忱摇摇头,上下晃了晃手。
  徐赐安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偏开头,咬着糖说:“我不跟你一起洗。”
  宫忱在心里叹息一声,坚持拉住徐赐安的手,往自己的胸膛一放。
  徐赐安恼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宫忱摁着他的手不让他拿开。
  咚。
  徐赐安瞳孔一缩,不可思议地看着宫忱的胸膛。
  宫忱被他盯得心脏又是一跳,冲他轻轻一笑,不待徐赐安有所反应,迅速把他的手放开,跑去浴房了。
  。
  当日下午,宫忱过得很不好。
  为什么?
  因为徐赐安根本不上钩。
  他甚至临时决定不带宫忱出门!
  可是为什么啊?
  宫忱独自在床上抓狂。
  半刻钟前,徐赐安分明是想带宫忱出门的,他找店家买了一身干净衣裳让宫忱穿,给宫忱擦头发,还认真帮他梳好。
  他好不容易对宫忱这么温柔,宫忱虽然不太习惯别人帮忙做这些,但都老实站好。
  该低脑袋就低脑袋,该抬手臂就抬手臂,任徐赐安摆弄。
  可是,徐赐安出门前盯着他看了一会,眉头忽然皱得厉害,兀自变得烦躁不已,原地踱步片刻,丢下一句:“算了,你别出去了。”然后在房内设下防护结界,头也不回地走了。
  深夜,宫忱趴在窗边,颇觉自己像等待久出未归夫君的深闺怨妇,在他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呼唤下,他的闺中密友终于发出了还活着的信号。
  “别叫了,”柯岁在脑海里虚弱道,“叫春呢?”
  宫忱大喜过望:“叫你呢,你昨天死哪去了。”
  “长话短说,”柯岁咬着牙说,“我被你表弟绑到岚城来了。”
  “啊,什么?你被他绑了?也是岚城?”宫忱诧异道,“这么巧,我也在岚城,改天聚一聚。”
  柯岁道:“这是重点吗?重点是这吗?我快疯了,他把我绑进一家客栈,自己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宫忱嘶了一声:“他应该不是故意丢下你不管的,也许是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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