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92节
当初太后属意薛柔为后,送去她身侧的皆是百里挑一的人才,赵旻揣测这个流采曾是为螺钿司而培养的。
只是螺钿司人数庞大,赵旻无法记住每一个名字。
赵旻面无表情,“兵刃的最大价值与意义,就是为他们的主人去死。”
“那是朱衣台顾家的规矩,不是我的。”薛柔冷声回应。
话一落地,赵旻胸口起伏剧烈,“孝贞太后是这么教你的?”
当年,薛韵设螺钿司,便是想拥有一个属于她的朱衣台。
薛柔直视她,“姑母教我,孟子曰:仁者无敌。”
一句话把昔日冷静的赵内司气得连连发笑,她虽经脉受损,五感仍敏锐,确保无人偷听后,她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那是因为太后以为你能逃出去,皇后娘娘。”
“帝后对临天下,若有朝一日陛下身死,宗室可令朱衣使即刻鸩杀你,免得你效仿孝贞太后。你身边没有甘愿为你而死的兵刃,难道要引颈就戮么?”
“朱衣使只效忠于谢氏,除非天子肯让他们为你所用,”赵旻嗤笑,“皇后以为陛下会拱手将朱衣台与他人共享?”
赵旻想起皇帝幼时便幽深难以琢磨的眼神,深吸一口气,“他出生便是太子,幼年登基,为帝十余载,岂会犯这种糊涂?”
薛柔知她所言有理,朱衣台为太宗防外戚而设,是天子赫赫权柄的象征。
不会为她所用。
薛柔沉默片刻,最后道:“我知道了,让我再想一想。”
第70章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
大殿内, 顾灵清正禀告近两日事宜,因一件事迟迟未办成,语气虚得很。
御座上的人始终沉默, 听完后颔首,似乎颇为满意,语气平静问:“还有呢?”
顾灵清喉咙一滚,半晌憋出句回话。
“陛下,臣等把人跟丢了。”
王家压根不信皇帝会既往不咎,派不少人贴身保护王玄逸,区区几十人不成气候, 朱衣使对付他们如砍瓜切菜。
但王家用血争取到一线机会,在洛阳以南的阳城郡, 朱衣使发现人已失踪,且如水滴入海,再找不见。
若非京中走不开, 顾灵清恨不能亲自去一趟阳城郡。
谢凌钰面色不变, 只是盯着案上一小碟糕点, 是薛柔喜欢的,她睡得沉,或许等会便来。
意识到自己走神,谢凌钰瞥一眼面色苍白的顾灵清,让他下去, 语气竟出乎意料的平和,“继续找。”
顾灵清在殿门前, 便撞见道身影,百濯香随衣摆浮动,掠过鼻尖。
他隐约明白皇帝为何没紧追刺杀之事不放, 而是让他赶快下去。
薛柔看见顾灵清冲自己行礼,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便径直进殿。
她在显阳殿被赵旻逼着看书,自从那句“仁者无敌”出口,赵旻便逼着她读《商君书》和《韩非子》。
在嫏嬛殿时,薛柔便不喜这些,现在更是头疼,索性到谢凌钰这躲着。
瞥见案上糕点,她眉梢微挑,诧异道:“今日竟这般巧?”
薛柔记得,皇帝不喜食甜,但又不想太流露偏好,由着太官署每隔十天半个月送回甜食,竟被她撞见了。
谢凌钰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十分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今日怎么想起来式乾殿?”
拈起块香软甜糕,薛柔隐去实情,“显阳殿无趣得很,干脆来你这找几卷书。”
谢凌钰看着她唇角一点碎屑,伸手拂去后,忍住心底的俗念。
面前就是奏章,他岂能在这同皇后卿卿我我,何况阿音素来不肯在此久留。
“朕等会命人送你回去。”
没想过皇帝会急着赶她,薛柔蹙眉,从他怀里离开,从旁边架子上翻出几本志怪集。
“外头那样晒,我不走。”薛柔往内殿去,“我进去看,免得被大臣瞧见。”
谢凌钰怔住一瞬,上前攥住她手腕,“朕今日不召见臣工。”
皇帝鲜少召大臣来式乾殿,大事最好在朝上说清,小事递折子,免得他们耽误白日里的公事。
薛柔知道这点,犹豫一瞬便颔首,心道是陛下让她留在身边的,倘若被旁人知晓,可不能怪她耽搁皇帝处理公事。
式乾殿内仍旧无甚声音,薛柔出乎意料地安静,她正看到冯绲绶笥有蛇,手边多了杯茶。
李顺压低嗓音,“陛下说娘娘喜欢加过石蜜的,命奴婢特意沏了一杯。”
手指触碰到茶盏,不冷不热,薛柔抬眸,发觉皇帝手执朱笔,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等她目光又回到密密麻麻字迹,谢凌钰刚好看完陈宣的折子,忍不住揉了揉额角,下意识望向不远处那道身影。
安静得像一纸剪影,是臆想出的画面,或者案牍劳形后的幻觉。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恍惚看见曾经的薛柔匆匆来去,被拦下后理直气壮:“我要回嫏嬛殿听先生讲学。”
谢凌钰记得清楚,那日嫏嬛殿的先生休假,她分明是急着出宫与王玄逸踏青,他沉下脸,觉得她欺君,薛柔连续告病半个月,不肯再去式乾殿。
他借着看望太后去长乐宫,听见薛柔抱着太后胳膊央求:“姑母,我不想去式乾殿,也不想见到陛下,你给我换个差事罢。”
薛柔抬头喝一口茶,便瞧见皇帝盯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提醒:“陛下?”
因这一声唤,谢凌钰从回忆中抽离,看见她微微仰面,唇角一点艳色被杯口蹭走,可见既不是幻影,也并非梦境。
他心里顿时安宁。
皇帝先前情绪也少有波澜,如大雪封山,寂静到万物皆不可动摇冷冽寒意,现在则如平湖水映照山色。
等外头逐渐有丝凉意,薛柔打算先离去,却见案边那人放下朱笔,眉眼间平添几分倦意,起身走到她面前。
“朕与你一道回显阳殿。”
薛柔看着眼前那只手,犹豫片刻搭上去,指尖碰到他掌心的一瞬,就像雀鸟自投罗网般被紧裹住。
她眼中略带茫然,不明白陛下为何今日攥得这样紧,差点把她指节捏痛。
显阳殿很近,无须乘辇,走在路上有风拂面。
身侧少年太过沉默,就连周遭宫人也不敢出气似的,薛柔忍不住打破静谧。
“陛下,我想让母亲送几个家生子进宫伺候。”
“阿音若需要,自己决定就是。”
薛柔又道:“我先前用过一个宫人,习过武,想让母亲把她送进来。”
昨日,她查了宫中卷宗,能看见流采家在何处,可以让母亲派人去寻。
唯一忧虑的是谢凌钰会不会多想,毕竟那是太后给的人。
谢凌钰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颔首道:“习过武也好,能护着你。”
他垂下眼睫,看见她半边脸颊被宫人手中提灯照得暖融融,那丝笑染得清冷月色也少三分寒气,晃得他心口一颤。
只要没有无关的人搅扰,就能永恒拥有这份安宁。
薛柔心底琢磨流采的事,无暇顾及皇帝微妙神色。
待她沐浴时,谢凌钰命李顺进来,平和道:“告诉顾灵清,朕再给他半个月时间,还有他那个妹妹,送来显阳殿。”
*
“还不肯认错?”
漫不经心的女声在空旷厅堂内响起,甚至隐隐有回音。
顾又嵘仰头望着高处巨大乌木横梁,和垂下的太宗御赐利剑,感慨道:“流采,你能在这待上这么久,还是骨头硬,阿姐当真佩服你。”
“滚。”
顾流采闭上眼,不想听她说话,干脆利落地赶人。
“我是替长兄带话的,”顾又嵘分毫不在意对方的无礼,“陛下让你回去,伺候皇后娘娘,开心么?”
闻言,流采沉默许久,半晌才平静道:“我一直想回到她身边。”
平心而论,顾又嵘不理解陛下为何作此决定,流采竟还能回去。
流采被安排在薛柔身边时,陛下的命令清清楚楚,是看管她。
上元节出了那种事,顾灵清的父亲大发雷霆,痛骂顾家一代不如一代,养出来的都是废物。
一个姑娘家,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妖怪,竟叫人跑了。
单凭此事,不足以让流采被关这么久,她彻底惹恼祖父的一点,是被发现对陛下不满。
顾又嵘那日不在,现下忍不住好奇道:“祖父为何说你忤逆?”
流采紧抿着唇,自然因为,她坚决不同意让朱衣使半路拦下薛柔,甚至装作正常人与其相处快一个月。
“你不觉得,陛下的掌控欲太强了么?”流采闭上眼,深吸口气,“我这么多年,被要求送上去的消息,详细到匪夷所思。”
初时,她不过奉命监管薛柔是否有出格之举,但后来,式乾殿那边的旨意愈发古怪。
流采忍不住想起同陛下当面禀报时,少年垂眸仔细听着每个字眼,恍若想借此渗透薛柔身边每一寸。
“阿姐,”流采神情有些麻木,“防止未来中宫行差踏错,难道要详细至几时入睡,中午用什么饭菜,与哪位同窗聊过什么?”
流采比皇帝所有心腹都更早发觉不对。
昭武八年,她前日记下薛二姑娘午间多吃一颗桃,次日薛柔便从式乾殿回来晚些,道:“陛下说青州刺史送的桃子刚到洛阳,让我尝一尝。”
自此,流采彻底明白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究竟为何。
她很难清晰表达当初复杂情绪,惊愕于计划注定彻底崩盘,喜悦于看着长大的姑娘得天子喜爱,最后则是恐慌。
陛下碰见薛柔,就有些举止失措,而天子犯糊涂,是最可怖的事。
溪流涌出岸堤尚可阻拦,江河浩浩汤汤奔腾而下,谁能阻拦?
流采一直希望薛柔能与陛下两情相悦,免得他克制不住,做出匪夷所思的决定。
她的希望落空了。
在上元节当夜,听见皇帝暴怒后做出的决定,流采对祖父道:“那是我顾氏旁支聚居之地,把她引过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