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春柔 第76节
“陛下何以绝情至此?”
薛兆和叹息,头上发已半白,任由季夫人哭完,才道:“已有人回来了。”
“焉知是毫发无损,还是认了什么,才保住自己?”季夫人有些激动,看出薛兆和不想求情,嘴唇动了动。
良久,她脸颊因羞耻而泛红,低声下气道:“妾闻陛下爱重明公次女,能否……能否……”
倘若薛柔愿意入宫求情,或许陛下愿意放他们一马。
那日大火后,薛家称次女受惊吓病倒,让一个病人进宫说情,季夫人有些羞惭。
薛兆和脸色铁青,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半晌道:“她身子不适,我亲自进宫。”
式乾殿内,薛兆和见到皇帝的第一眼,便觉他与灵前那日相比,平静许多。
“何事?”谢凌钰抬眼望去。
薛兆和默然,终究不知怎样开口,良久方问道:“陛下可知梵音在何处?”
“你也会关心她么?”谢凌钰语气平和,“倘若那日朕未曾派人赶到,你恐怕就要将那具尸首扔给朕,隐瞒她私逃之事。”
他越说越压抑不住恼火,事到如今,薛兆和还有脸进宫,问他阿音在哪?
堂堂尚书令,女儿跟人跑了都蒙在鼓里,若非此人是薛柔的父亲,谢凌钰恨不能现在就把他丢进朱衣台。
入宫真是为阿音不成?还不是为了那群党羽,谢凌钰半晌不言,彻底冷静下来后,淡声道:“放心,朕只是与朝臣谈论当年之事,未曾动其分毫。”
“至于阿音,不劳尚书令费心,”谢凌钰顿了顿,“朕自会照顾好她。”
*
微风拂面,已不似前段时日冷冽,温和许多。
薛柔坐在正房,阿鱼给她看最近习的字。
“不错,”薛柔颔首,颇有耐心地拿起笔,“只是这一横略有些绵软无力。”
阿鱼挠头,十分为难地“嗯”了声,“我再试试。”
她边写,边偷偷看薛柔脸色,小声道:“等国丧一过,让我阿娘把鸡杀了给你补补,你最近脸上都没血色。”
薛柔扯了下唇角,不觉自己脸色苍白,相反,她近来颇为充实,整日指点阿鱼学业。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分明自己最讨厌教小孩子东西。
阿鱼还在念叨,“你比我们先生懂得多,为何身边跟了个那样的男子。”
又瘦又矮。
薛柔睁着眼睛胡诌,“我原先的夫君不怎么样,是赵郎救了我。”
“比赵郎君还差?”阿鱼一时来了兴致,“是长相还是性子?”
“貌寝,”薛柔眼底满是认真,生怕不够似的,“还喜欢打我。”
“那的确是不能要。”阿鱼点头,“你应该同赵郎君学一学用剑,倘若先前那个找上门来,你也打回去。”
薛柔脑中莫名浮现画面,她甚至能想到谢凌钰听见这话什么神情,忍不住笑了一声。
耳房忽地传来响动,薛柔蹙眉,听见阿鱼道:“我娘晾了鱼干,定是没关紧窗,叫猫儿进来了,我去瞧瞧。”
话音刚落,便听见野猫大叫。
禾娘走出来笑道:“我方才在里头忙,见猫进来索性赶出去,动静太大吵着你们了?”
薛柔笑了下,随即低头看向桌案。
看见阿鱼重写的字后,薛柔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不见。
像狗爬,还不如刚才的。
偏偏阿鱼满怀欣喜问怎么样,“能否进弘道院?”
薛柔听见“弘道院”,神色复杂,“不知他们收不收女子。”
“阿娘说十年前开始,若格外优异,他们也会破例收。”阿鱼晃晃她衣袖,露出得意,“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周遭似乎变得潮湿,重回姑母令各地党长设乡学,推进教化的夏日。
薛柔张了张嘴,喉咙忽地干涩到说不出话,“那是孝贞太后在时,现下未必。”
阿鱼听不见似的,“既已有先例,说不定便有我,听闻弘道院魁首可面圣。”
“倘若我得了魁首,怎么着陛下也该给个官当,譬如去显阳殿做女官,免得阿娘嫌我丢脸。”
“跟着皇后忙东忙西,总比我阿翁从死人身上扒东西好。”
“不知陛下好不好说话,我字太丑,倘若他见着我贺寿词,一怒之下让我滚出去,那如何是好?”
眼见阿鱼沉醉在美梦中无法自拔,薛柔将所有话咽进肚子。
“你满口官话,定在洛阳待过许久,”阿鱼眨了眨眼,凑近她,“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消息,譬如陛下常常发怒么?”
薛柔喝口水,“还好。”
谢凌钰鲜少对朝臣大发雷霆,气狠了最多阴着脸,不会在朝堂上斯文扫地。
阿鱼好奇心顿起,“那陛下长什么样子?字写得如何?讨厌字丑的么?”
“陈家门匾有御笔,字迹遒劲。朝廷命官没有字烂的,跟皇帝讨不讨厌没关系。”
薛柔避而不谈第一个问题,沉默半晌,看着阿鱼好奇的眼睛,勉强道:“长相没见过,听说尚……”
她心底跳了下,依现在的身份,好像不能随便说皇帝长得一般,硬生生换了语气。
“甚是不错。”
第58章 你没有错,是有人蛊惑你……
薛柔实在不想提谢凌钰, 连忙打岔过去。
她盯着阿鱼的字半晌,好似要将其看出花来。
“真有这么烂么?”阿鱼有些不自在,小心翼翼问, “需要看这么久?”
薛柔猛地回过神,“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方才想到旁的事。”
“字这种东西,好好练总能规整些。”
薛柔安抚着,抬眸便见赵旻端来吃食。
“我们今晚就走,”赵旻放下碗,“你先吃, 我去收拾东西。”
见薛柔想说什么,赵旻看了一眼阿鱼。
自初次见面就被吓得一腿泥, 阿鱼便怕赵旻怕得要命,连忙一溜烟跑没影。
“国丧期今夜便过,等朱衣使腾出手, 就不好走了。”
赵旻见识过朱衣使搜人的架势, 恨不能掘地三尺, 挨家挨户把地基翻开。
“我们连夜走,”赵旻顿了下,“你吃快些,别细嚼慢咽,就这点东西噎不死人。”
薛柔点头, 早已习惯赵旻说话的语气。
农家的饼不似京中官宦人家精细,入口噎人也就罢了, 还有些硌嗓子。
禾娘已去乡中富户家换了许多次精米细面,薛柔实在不好意思多挑剔。
她想着等会路途颠簸,吃多了反倒不适, 干脆搁下竹筷,打算去找赵旻。
薄暮冥冥,云沉西岫,推开门眼前小院空荡荡的。
超乎寻常的寂静,让薛柔心里一慌,进了东厢房后并无人影。
她转了一圈,也没瞧见打斗痕迹,心里略安定。
依赵旻的本事,不至于同朱衣使过两招的余力也无。
许是同村中哪户人家借东西去了,薛柔安慰自己莫要多想。
出了低矮院门,见马车好生停在原地,就连马儿也并无受惊的迹象,她长舒口气。
掀开车帘,见自己的包袱好好放在里面,薛柔连忙坐进去。
自幼时起,什么宝马香车,鸾舆凤驾她没坐过?但都不及眼下略窄的乌木马车。
仿佛四面八方被包裹住,能挡住所有恐惧。
她没摸到火折子,点不了灯,放下车帘后四周黑黢黢的。
太静了,甚至能清晰听见自己呼吸与心跳声。
薛柔平心静气,甚至有些困倦。
床榻夜间一翻身便响,终日睡不踏实,她脑袋靠在一侧,干脆闭上眼。
“咚——咚——”
缓而轻的敲击声,颇为知礼。
薛柔猛地坐直身子,以为是赵旻,朗声道:“我在,你进来罢。”
然而话一出口,她便觉不对。
赵旻没什么耐心,哪会慢条斯理在外面叩两下,她定是一把掀开帘子。
“你……”薛柔迟疑。
未等她反应,沉重车帘被一只手拨开。
手掌粗粝,老茧厚重,一看便知是习武之人。
明亮刺目的火光照进车内,薛柔下意识眯眼。
待看清情形后,她喉咙像被人攥紧,那拨开车帘的男子满脸络腮胡,身着朱衣,对着一人毕恭毕敬垂首。
薛柔望向火光中那抹玄色,嘴唇抖了下,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蓦然想起初次见到谢凌钰时的夜宴,他离去时的背影模糊,只能瞧见身后长长如火龙的随从。
现在,时隔多年,她终于知道那火光照耀下的脸,究竟是何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