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邱招娣咬了咬牙。
  燕娟落地后,蹲下身整理工具箱,工装裤绷出大腿的肌肉形状。她听到三楼传来砸门的巨响,混着中年男人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死爹的烂酒鬼……”她嘟哝了句脏话。
  她仰头看到邱招娣头伸在窗外,抓着窗台的指尖泛白,眼角还挂着一滴刚才急出来的眼泪,便朝她挥了挥手。
  “娇气包,哭个屁。”她没有大声说出这句话,音量只是自言自语。
  她在楼对面的一颗树底下就地坐好,路灯把她虬结肌肉照得乌黑发亮。二楼麻将馆传来洗牌声,她点燃了那根叼了两三个小时的红塔山。
  对着三楼那扇磨砂的玻璃窗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砸开门的醉鬼中气十足地吼着「赔钱货滚出来伺候老子」。
  燕娟仔细听了听,没听到男人打人的声音。
  二楼麻将馆的灯泡亮得晃眼,月光漏过违章搭建的铁皮棚顶,在燕娟第十六次数墙上有多少个霉斑的时候,终于看到三楼那家人的灯关了。
  她拎起工具箱回家,边走边骂,烂□□的死酒鬼害她一晚上少接仨单。
  后半夜忽然下起了暴雨,砸得整座城中村都劈啪作响。燕娟睡意正浓,忽然被尖锐的手机铃声吵醒。
  她大骂几声是哪个孙子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就看到了邱招娣的名字。
  她还没来得及接起电话,邱招娣就挂了,看起来是误触。
  真的吗?
  她不放心,拽起椅背上沾满机油的外套就冲进了雨幕里。
  这外套遮雨就跟没遮一样,浑身上下全都湿透。她跑进五单元上到三楼,耳朵贴到307门口,听到邱招娣细细的、压抑的抽泣声。
  燕娟手背上青筋暴起,她后退两步蓄力,然后猛地一脚踹在那扇防盗门上。
  防盗门被她一脚踹到摇摇欲坠,整座大楼都在颤,带倒了门口整排晾衣架,从工具箱里顺手带来的扳手直接从她手里飞了过去。
  「咚」的一声巨响,扳手直接嵌进男人身后的墙里,他手举到半空中的动作一动不动,配合他脸上醉意、怒意和惧意糅杂在一起的表情显得格外滑稽。
  “*!”燕娟又高声骂了一句,“***。”
  她沾着泥浆的人字拖前跨两步越过地上瘫倒的晾衣架和湿衣服,举起拳头直击醉鬼面门。
  醉鬼被她一拳打得鼻梁歪斜,倒地不起。她动作粗鲁地伸手去拽倒在地上的邱招娣,却在看到她手腕上的红痕时硬生生收住了力气。
  她顿了顿,把工装外套盖在邱招娣头上,转身背对着邱招娣蹲下:“上来。”
  邱招娣透过昏暗的光看到女人背心外裸露的手臂上纹着张牙舞爪的龙纹身,楼道里的感应灯随着雷声忽明忽暗。
  她刚伸出冰冷的手碰到燕娟的后脖颈,燕娟就一把搂住她的膝窝把她抗上背,离开时,她还带走了墙里的扳手和女孩早晨上学要用的书包。
  暴雨浇透的城中村巷子变成一条淌着污水的河道,燕娟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淤泥和垃圾堆里,到处都是乱扔的包装袋和牙签。
  女孩打着摆子的呼吸喷在她耳后,比她在工地上被钢筋划伤手臂还要火辣辣的疼。
  “谢谢你,姐……大半夜的,打扰你休息了。”邱招娣举着外套给两个人挡雨,但其实没什么用,两个人的头发早就全湿透搭在脸上了。
  燕娟没答话,一路走回自己的出租屋。
  她把邱招娣直接扔在那张破沙发上,抓过变形的电水壶烧水,烧完水就给她兑了杯热水怼到她嘴边:“敢烧成肺炎老娘把你吊在房顶打吊针。”
  邱招娣接过一次性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热水。
  虽然燕娟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可她很喜欢。低头喝水时,她遮掩住红起来的眼眶。
  燕娟从工具箱里翻出云南白药喷剂,撸起邱招娣的袖子就是一顿猛喷,浓郁的药味呛得邱招娣一直咳嗽。
  “明早老娘就去掀了你家饭桌。”她喷完药,又摸出一根红塔山叼在嘴里,但没有点燃。
  铁皮屋顶被雨砸得嗡嗡震颤,电箱被浇烂了,屋子里的灯泡闪了两下彻底罢工。
  燕娟咬着手电筒用绷带给邱招娣缠小腿,拉过她的马尾辫搅毛巾般拧干,水滴在地上,溅到燕娟的小腿。
  把人差不多擦干了,邱招娣就被扔上床睡觉。
  燕娟拿着防水胶布补破了个洞的窗户,邱招娣蜷缩在柠檬香精味的被窝里很快睡沉了。
  燕娟没上床,蹲在返潮的衣柜边拖出最底下的塑料袋,里面全是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
  她撸掉橡皮筋,沾着唾沫数了十张,塞进小姑娘的笔袋里,又团了两张皱巴巴的塞进运动鞋鞋垫。
  “敢拿去给你弟买玩具车……”她对着睡梦中的邱招娣恶声威胁,“老娘就去把你家化粪池炸了。”
  *
  当时的李琢光是市重点中学的其中一个老师,芮礼也是。但她却没有出手帮助当时还叫邱招娣的燕义。
  其实原因很简单,她觉得邱招娣不需要。燕娟的存在,和她自己的努力,就足以让她走出那个龌龊满地的城中村。
  她后来也确实成功了,高三的时候,学校把唯一一个数学竞赛的名额给了她,她很争气地拿了一等奖,保送市京大学。
  彼时金融是最热门最赚钱的专业,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金融。
  城中村教会了燕义贯穿她人生的信条——不够强的人会被吃干抹净,而为了变强,她可以做任何事。
  哪怕是脏事。
  她替大老板做假账,手里拿捏住他的把柄,逼迫大老板给她资源和人脉。
  靠着肮脏起家,赚的钱都是脏钱,但每一次带回家给燕娟的钱,都是她正正经经赚来的工资。
  脏钱,她一分都不敢让燕娟看到。
  她带着燕娟去城里住大别墅,配着管家和仆人,看燕娟替她高兴的样子,一句都不敢说这个钱是洗白的脏钱。
  要是燕娟知道了,她会不会后悔当初在暴雨天把自己从破房子里背出来,淌过垃圾水,往她包里塞了那一千两百块钱?
  她现在随随便便就能赚一千两百万,可她也彻彻底底失去了当初攥着那一千两百块钱活过高中最后一年的赤子之心。
  李琢光没有帮她,却把她带来了新世界。
  她不明白,像是自己这样纯粹的恶人,也可以有「被救赎」的机会吗?
  看她现如今的样子就知道了,她的坏不是什么环境带来的坏,她的坏是遗传的,是根深蒂固的。
  即使在一个很好的环境里长起来,还是会忍不住生出为了往上爬而做坏事的念头。
  她是这么问出口的,而李琢光给她的回答是:
  “在昨天以前,我也想不通。但昨天我去开了个会,和一些人聊了天,我突然想明白了。
  “恶人也有恶人存在的意义,阴阳要守恒,好坏也要。如果不带点恶人来,那么这个世界就会自己滋生恶人——
  “我就是觉得,与其让本来能变好的人变坏,还不如直接让死性不改的人来顶上这个缺漏。”
  燕义曲着双臂抵在天台栏杆上,料峭春风卷起她的发梢,吹得她头发全乱了。
  “你说得对。”她弯起嘴角笑了,“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哦,那倒不是。”李琢光侧靠在栏杆上,目光越过燕义,看向蹲在不远处墙角下的于卿。
  “我说的是「恶人」这个集体存在意义,换到你个人头上就不是这样了。”
  “是么。”燕义转过头来。
  她其实之前刚知道有天女存在时,她恨过天女的。恨祂为什么没有早点带自己脱离苦海,为什么没有早点出现杀死她的家人。
  燕义笑起来:“那我个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倒要听听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漂亮话。”
  李琢光垂眸,看向燕义胸口口袋的纽扣上挂着的扳手挂件:“活着,然后看到这个世界的一切,就是你个人存在的意义。”
  “呵。”燕义冷笑一记,“你这屁放了跟没放一样。”
  “……粗俗。”
  “哈——”燕义笑容更开朗,“跟我干妈学的。老娘就是城中村里出来的蟑螂,城里的大小姐要是嫌臭就赶紧滚回家。”
  李琢光眼神平淡地点点头:“你平时看起来人模狗样的,没想到也能面不改色说出这些话。”
  她想到自己在观千剑的世界里,穿了一件褪色的hello kitty短袖、穿了双芭比粉的塑料拖鞋、叼了根牙签就敢说自己是县城文学。
  真正的县城文学在这儿呢。
  燕义朝于卿招招手,让她过来。
  “好了,交换秘密的时间到了。”她给于卿让了位置。
  于卿对着李琢光点点头,这个总是沉默的女人,在李琢光面前第一次开口:“李队。”
  有些意外,她的声音如甘泉般清冽动听,与她这张毫无记忆点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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