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兴许是许久未有个说体己话的,又或是看庄十娘与自家妹妹年纪相仿,思念起了妹妹,单老夫人没忍住多说了两句。
庄十娘听得出这已经超出了场面话的范围,脸上虽有些错愕,却也没多问,只莞尔后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漕司大人才高八斗,又生得俊俏,实在不知亲家母有何好担忧的。”原是一句奉承话,却是戳到了单老夫人的痛处。
若她只待单阎是亲儿,见他成了人中龙凤,又已成家立业,该为他高兴才是。可她偏偏觉着自己受到的关心被付媛分薄,恨不得要将她逐出单家。
然而即便她自己察觉到不妥,却仍旧安慰着自己只不过是太过紧张单阎,害怕他芳心错付罢了。既然单阎没有开口反对,那她亦不算逾矩。
单老夫人没好意思应庄十娘的话,反倒是将话头抛了回去,“那亲家母呢?儿媳不在付家的这半年,可有觉得落寞?可有觉得不甘?可会觉着是旁人分薄了你母女二人的情分?”
意识到自己话有些密,单老夫人这才咂咂嘴,尴尬地抿上一口茶。
庄十娘收回那惊异的眼神,反倒是不解地笑出声来:“起初院子里没了那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实在是有些不惯。可孩儿长大了,总归有自己个儿的家庭,有自己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咱们做爹娘的总该学会放手不是?”
“可不都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吗?”单老夫人反驳。
“嗨,那孩儿小时候蹒跚学步,不也是摔着摔着才会走的吗?”庄十娘总喜欢在说话时类比些画面,让人容易信服,“你瞧,这不也成了能自己行走的大人了吗?咱要是狠不下心来,孩儿也成不了人。”
“亲家母,我虽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这点我还是比您略胜一筹啊。”她笑着打趣,抻着手拍了拍单老夫人的肩。
单老夫人原先凝重的神色瞬间泄了气,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虽说都是为了孩儿活,可若当真是成天只围着孩儿转,我可不乐意。”庄十娘咯咯地笑,又接着道:“从前与爹娘犁地放牛插稻苗的日子,我很是想念。如今孩儿大了,我也乐得自在。”
她认识付老爷时,亦只是个帮家里叫卖豆腐的小贩,寻思着日后或许会嫁个脚夫又或是屠夫甚么的,夫妻二人也一同支个小摊,做些小买卖度日。
如今岁月如梭,她已不是那个庄家村姑庄十娘了,却仍惦记着自食其力的滋味。虽苦,却也是心安理得,用不着看人脸色。
她本就不是什么聪明的主儿,要她陪着老爷走过场,出席宴会,成日心惊胆战的,很不是滋味。
单老夫人只是一边喝茶,一边若有所思地听着她忆往昔,并没张口打断,只是偶尔回以礼貌的微笑。
另一边,单阎拉扯着付媛回到厢房,没等她坐在床榻便越过了付媛的身子,将她身后的门横匝上。单阎双手轻轻撑在木门上,将付媛囚在身下,“说吧,这次接岳母大人来府上是为何?”
“夫君介意的话,我再替娘寻处住所便是了。”面对单阎的对峙,她没有丝毫胆怯。
这次的话本让她挣得盆满钵满,再不是那个添置装扮需要仰人鼻息的付媛了。添处带别院的宅邸她或许尚且未能做到,可若是在荒郊上买一间大宅,倒也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单阎没着急回应付媛的话,反倒是疑惑地打量她,“夫人今日回府,可见过岳父大人?”既然是付媛带着庄十娘来的单府,自然是亲自回过一趟付家的,毋庸置疑。
付媛摇摇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气愤不已。
“别提了。”她连连摆手,压着单阎的肩头便想要从他身下溜出去。
她挪着步子瘫倒在床榻上,由着发髻胡乱散开也没闲心去打理,只揉了揉酸胀得厉害的眼,埋怨道:“一提起他就烦,当真是恨不得不认他这个爹爹。”
话音刚落,房间里便陷入了死寂。
付媛原以为单阎会张嘴说教,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男人说话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身侧的被褥一沉,墨香气随之沁入付媛心脾。
她咪蒙地睁开眼,看着身旁的单阎,正笑得粲然。
付媛有些不解,她鼓着腮帮子支起身,气愤地戳了戳单阎腰间,“我还在气头上呢,哪有你这样的夫君,不知安慰人还光顾着笑。”
“可是夫人,为夫开心,所以想笑,这也不允许吗?”单阎温润的手掌将付媛的手盈盈一握,将她揽到自己怀里,想起曾经因付老爷起的种种冲突。
他曾经甚至会因为付媛太过懦弱,即便被付老爷这般折磨也不知反抗而气氛,迁怒到付媛的头上,将她衣襟撕扯,让她难堪。他懊悔不已,却更是恨铁不成钢。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他无底线地支持付媛,做付媛最坚实的后盾,就为了有朝一日付媛想要奋起反抗时,还能有一处港湾给予她庇佑。
虽说他能如愿抱得美人归,多少也有那讨人厌的岳父一份功劳,可他却依旧怎么也没办法爱屋及乌起来。
付媛的伤,是那人留下的烙印,是挥之不去的——
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是难以磨灭的。
心魔是最最可怕的事儿。
万幸的是,付媛有勇气去克服。
第64章
或许是文字给予了付媛新生, 亦成就了付媛。
她以鬼怪喻洪灾,百鬼涌入孤村,覆巢之下无完卵。但凡是个关心时事的人都能看得出, 她执笔的用意。
付媛并没想过这些事能引起朝廷的重视, 只是希望唤醒人内心深处的良知。
写这本话本用时极短, 毕竟是付媛熟悉的题材与手法, 并不需要她多费心神去从单阎身上取经。
她看着单阎傻笑, 嘴里嘟囔“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嘴角却不知为何随着他一同扬起。
“夫人不也笑了?”单阎轻轻掐了把付媛的脸。
什么心魔, 什么庇佑,这些话都太沉重了。
他并不想讲这些话说出口,更不想以此在付媛面前邀功。
更何况,她能够站起来,直面自己过去的人生,开始反抗付老爷, 多半靠的是她自己, 他又怎敢要赏。
自豪与欣慰在单阎心头滋长,仿佛这样就能遮盖从前的那些伤疤,将过去两人间的嫌隙用爱意填补。
很快,单阎嘴角的笑意又渐渐压了下来。
叶双双的死,他已顺藤摸瓜查到了裴俅身上。
可付媛如今已为付老爷一事心情不佳了,若是将此事告知,岂非让她雪上加霜?
原本还随着单阎嬉笑的付媛,敏锐地察觉到他眼里的失意, 伸着食指点了点单阎的脸颊, “怎么了?可是为了公务烦闷?”
单阎看了付媛一眼,弓起的腰杆恍地伸直。他握着她的手, 又问:“夫人既然替为夫办了事,为夫同样也应该为夫人做些什么。”
“这话有些熟悉。”付媛扯着一边的眉毛逗他,单阎却没有要同她开玩笑的意思。
“好吧,”付媛只好作罢,却在佯装正襟危坐地那一刻愣住了。像是天光瞬间投入了她的躯壳,一支箭贯穿了她的脑门似的,她怔了半晌才张了张嘴:
“夫君有话想跟我说?”
单阎一门心思想要蒙混过关,只是摇摇头,朝她一笑,想着如何搪塞过去。
可付媛完全没有理会单阎打哈哈的话语,直愣愣的看着他,“双双的死,有头绪了?”
单阎知道自己瞒不过,也只好无奈地垂下脑袋笑笑,又牵过付媛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手心,直到感觉自己的掌心沁出热汗,才酝酿出个好歹来。
“跟裴俅有关,只是......”
还没等单阎把话说完,付媛便立刻支起身,又猛地被单阎拽了回来。
付媛转了转被他拗得有些疼的手,甚至顾不上手上一圈的猩红,直勾勾地质问单阎:“为何拦着我?”
近日公务繁杂,单阎一件接一件的做,却还是忙的焦头烂额。与裴俅在商会的较量本已让他心力交瘁,南下巡查的官员也已到达了扬州城,今日他也是以身子抱恙为由推脱了酒席。
他并不喜欢官场上的那些周旋,更不喜欢为了官职去巴结视察的官员。更何况那指不定就是个圈套,他也省得淌这趟浑水了。
他如今满脑子都充斥着令人身心俱疲的官场暗涌,有耐心能静下来哄着付媛已是难得。如今付媛冒冒失失地便想要夺门而出,去找裴俅算账,只怕会打草惊蛇。
“夫人,”单阎宁了宁心神,压抑着胸口那团焦躁不安的火气,将付媛的手拉到面前来,替她揉搓手腕上那一圈红印,“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压抑住自己的脾气已是不易,更何况如今还要放低了姿态稳住付媛,既不能让她打草惊蛇,又不想叫她伤心过度。
付媛的热泪早已在脸上横淌,她知道单阎忙于公务,或许脾气是会差一些,可鼻头一酸,那眼泪便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明明已经替他着想,想要体贴他,让他安心地处理公务,自己那些家事便不必告知他了。可他那句“冷静”一出,付媛便更加觉着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