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就是就是,要真有那架势,怎不自己包个戏园子看去。”
“是啊,谁瞧不起谁呢。”
身后窸窸窣窣地传来议论声,传到三人的耳中。
付媛一边抿着嘴笑,一边伸手捻了块糕点掩饰嘴角压不下的笑意。
戚茗姒一直环顾着周围,被那新鲜劲所吸引,丝毫没有理会旁人。
只有单老夫人一人脸色比厨房烧焦了的锅底都要黑,拧着眉,手紧紧攥着膝上的衣裙,碍于面子没发作,只闭着双眸急促地大口大口呼吸,仿佛要咽气过去。
她憋红了脸,气不打一处出,最后也只能埋怨到付媛身上,“看戏就看戏,还整这些虚礼,叫旁人看了又不知该如何说道了。”
还没等付媛应答,戚茗姒便拍了拍单老夫人膝头,“瞧姨娘这话说的,这好位置要不是嫂嫂,旁人还要不着呢。您瞅瞅,坐在这儿也不怕遮挡,又有瓜果吃,还有人给咱沏茶,看得还清楚!这戏红火得很!要不是嫂嫂,恐怕今个儿还看不着呢!”
付媛举杯啖了口茶将糕点的黏腻压了压,顺便遮挡自己按捺不下的嘴角。
看着单老夫人的脸都要气绿了,付媛也只好稍稍侧了侧身子,朝另一个方向笑。
茗姒啊茗姒,真是嫂嫂的好茗姒,付媛想。
第53章
鼓声由弱到强, 昏暗光线恰好照在地面燎起的烟雾上。
雾气氤氲,坐在前排的戚茗姒吸了吸鼻子,“想吃烤鸡。”
锣声鸣, 扮演女主角的戏子游步上前, 在台上挥着水袖转了个满场, 直到乐声渐起, 她才抬眸朝台下观众盈盈一笑。两颊的胭脂衬得她人面桃花, 美得摄人心魄。
付媛微微一笑, 满意地点点头。
戏班子是李豫和负责挑选的, 只在付媛来视察誊抄话本情况时提过几句。这戏班是外地新来扬州城的,是近来最炙手可热的戏团。
扬州城在吃食这一块,裴俅所在的裴家占了大头,其余的商贾也只能分些细碎的蝇头小利,喝口汤渣。然而裴家并不只有烟雨楼,就连驻扎在扬州城多年的戏班子也在前几年被裴家收入了囊中。
单阎与裴俅的恩恩怨怨, 付媛没说, 李豫和却没少听闻。
她愿不愿意说出口,要求李豫和避嫌是一回事;李豫和会不会主动避嫌,省得让付媛难堪却是另一回事。
李豫和并不乐意让付媛再为了他伤了夫妻间的和气,这新来的戏班子自然是最优的人选。
恰巧扬州城的百姓早已看腻了原来的戏班子,自然是更乐意买《应有恨》的账。
付媛看着戏子与自己笔下的歌女仿佛合二为一,就像角色活生生地从话本里走了出来,在她面前莞尔。
可想而知李豫和到底在背地里为她花了多少心思。
再一抬眸,付媛环视了一圈身后的人头攒动, 更是喜滋滋地笑开了颜。
“看个话剧罢了, 能让你开怀成这样。”单老夫人蔑她一眼,破煞风景。
付媛没有理会她话里话外的贬低, 毕竟这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多一个少一个都是要落她付媛的钱袋子的!
今个儿付媛心情好,自然乐意笑嘻嘻地捧一捧单老夫人:
“有娘在,这一般的话剧也就不一般了啊。”
自然不一般了。
一张票钱看两台戏,那可太值当了!
付媛就没见过这样便宜的买卖!
单老夫人好像没听懂她话外的意思,只挪了挪被付媛紧攥的手,啧了一声。
台上又添了几盏灯,戏台瞬间亮堂了起来。
作为男主角书生负手而立,左右环视,见四下无人,初到烟花之地的他才敢怯生生地坐下。
躲在屏风后的歌女,在书生周围游步一周,裙摆飘逸,水袖不合礼数地落在男人的肩上。她抖抖水袖,一会儿像要将他勾入怀,一会儿又像是要将他推远。
发觉被戏弄的书生气的面红耳赤,赶忙起身要退,却又被花旦的翎子反复逗弄。
“卖弄身姿,简直不知所谓!”单老夫人一句嗔骂,却引来身后阵阵嘘声。
付媛笑而不语,只觉着心里痛快极了。
她原以为单老夫人不会将这场戏放在心上,可看单老夫人那愠怒的模样,显然是入了戏,看得忘乎所以了。
单老夫人要真能看入戏,那便是最好的,甚至都不需要付媛多花嘴皮子来教训她,她自会羞红了脸。
“姑娘自重!”书生挥袖推开了歌女,愤懑离场。
歌女一人无助地瘫坐在台上,手捋了捋水袖,探出纤纤玉指来抹泪,流着泪哀怨地叙说旧事。
她并非是自甘堕落,而是为生活所迫,堕入了风尘。
原本卖艺不卖身的她,却被老鸨哄着□□,由着台下宾客要价。
她本不该奢望自己也会有恩客替她赎身,可不知为何,坐在台上的她目光却总是瞥向委身角落的书生。
他以为她刻意挑逗,纯属戏弄,却是她轻声唤的一句求救。
此后,书生便时常与这位歌女相遇,即使不在青楼,也会在食肆。
书生落榜失意,歌女便与他把酒言歌,哄他开心;歌女被宾客羞辱,书生也会倾尽自己腹中墨,为歌女抱不平。
原先横亘在两人间的成见似乎愈来愈小,他们仿佛能越过世俗的目光,成为无所不谈的知己。
他不似她以为的呆板,她亦不像他设想的浪荡。
歌女除了初次□□后,便再也不愿意听老鸨的甜言蜜语,管她如何斥责贬低她的身份,道她脏了身子,亦不肯再接客。
即便如此,她仍旧觉得老鸨说的话的确不错,她的的确确是脏了身子。
此事一直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头,迟迟不敢触碰,更不敢动了拔除的心思。
某日,歌女与书生告别,她将袖中的手帕塞到书生的手中,郑重道别:“你与我本该陌路,我不该耽误你的。我是脏了身子的人,怎能奢望自己还能嫁做人妇呢。”
没等书生哽咽,缓过劲来,台下的观众便爆发了如雷鸣般的议论声。
有道她的确不该招惹良人,形如单老夫人这样的守旧者;
亦有像戚茗姒一样,鼓励摒弃世俗眼光的年轻人。
“甚么脏了身子,你被奸人所害□□,叫作脏了身子。那那些在官场行贿以权谋私,奸淫掳掠,脏了心的贼人算不算脏了身子?”书生话语一出,台下的议论声瞬间平息。
好像所有人都沉入了一片默契的死寂。
这句话是付媛的肺腑之言,她实在不能明白对女子的束缚何至于此。
凭什么女子就要背着旁人的评价一辈子,要循着别人的目光走自己的人生。
这根本就不公平。
她写的这句话,戏子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念了出来,没作改动。
其实当初李豫和见了这话,也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思,这才张张嘴道:“要不改一句吧。”
然而付媛坚决地拒绝了,执意要这一句原话。
她不是没有思量过说这话的后果,也知道这样的思想未必能被大众所接受,甚至有可能她“月孤明”从此会被群众所唾弃,道她助长歪风邪道。
可她想过了,她并不缺银子,也不差这一时的名声。
她从不是会被名声所裹挟的人,从前不是,现在也不会是。
比起挣多多的银两,她更想要写出一些发人深省的字句,这是她认为自己作为笔者该有的自觉。
至于后果,她一力承担。
李豫和拗不过她,话本既然是出自她手,他也不多干涉。只是千叮咛万嘱咐,这话本一旦卖出去,剧目一旦上演,免不了一些闲言碎语。
“妖言惑众。”单老夫人怒视着台上拉扯的两人,似在骂台上的歌女,又似在嗔付媛。
身后的观众没有说话,只是觉着心头闷得厉害,心尖上似是有浪潮在暗涌,天山雷鸣下只能听得见自己扑通作响的心跳。
渐渐地,附和书生的声音愈来愈大。
“其实也不无道理。”
“是啊,谁规定了什么是‘脏’呢?”
议论的方向慢慢地从话本出现这样沉重的话语是否恰当,转到了主角歌女身世可怜上。
众人纷纷开始对她表示同情,仿佛不被世俗认可的是自己。
紧接着,便要轮到家族的大家长上场了。
“卖弄身姿,简直不知所谓!”台上的戏子厉声斥责,台下的单老夫人却气不打一处出。
连指摘小辈的话语都一模一样。
付媛“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所幸衬托气氛的锣鼓声紧密,单老夫人没能发觉端倪。
大家长脱口而出的皆是有关门第出身的嫌弃话,莫说局中人,就连台下的观众听了也没忍住握紧了拳头。
书生家境并非富贵,只是胜在了清白身,若非她堕入风尘,两人未尝不能是一对鸳侣。
她为了上天的不公,不幸的命运,已经付出了太多不该付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