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单阎只扯扯嘴角,没应答,回身上了马车。他并不认为自己有百姓口中说得那样好心肠,就似斜阳落在房屋,总有旁人见不到的地方,是仅自己可见的阴霾。
  付媛见他上马车,琥珀般鎏金的眸子似闪过流光,旋即又被迫黯淡下来,“去哪了?”
  “买桂花糕。”他虽然没直说,付媛也知道,他是知道她爱吃才会特地停下来为她买的,并不是自己馋嘴。
  他将油纸小心翼翼地摊开,捧手到付媛面前,叮嘱道:“刚出炉的,还热乎,夫人小心烫。”
  付媛难为情的勾着嘴角,伸手取了其中一块,心里又埋怨自己竟这样的小气,还以为他又要抛下自己了。
  她淡淡地抿了一小口,甚至不用多咀嚼,便化作了一阵清甜的软绵。
  “甜而不腻,跟娘做的一样。”她连连点头,笑弯了眼,却又很快恢复了失落的神情。
  “慢慢吃,为夫买了两块。”他又将油纸叠了回去,放到一旁的矮柜顶上。不过刚回个身的功夫,那挂在脸上的笑意便从付媛脸上溜走。
  单阎刚开始纳闷,却又很快反应过来,她是想庄十娘了,便伸手搂过她肩,由着她挨在自己肩上呜咽。他偏了偏脑袋,安抚似的蹭了蹭,又接着说:“今次商行宴会,需携家眷出席,岳母大人应该也会在。”
  付媛眼底的光似乎又开始闪烁,她欣喜万分地起身,抬眸看向单阎,“真的吗?娘也去?”
  单阎宠溺地摸了摸她脑袋失笑,心想着这世上能让她付媛一下高兴起来的也只有岳母大人了,今后还得多在岳母面前表现才是,“为夫何时骗过夫人?”
  她嘿嘿一笑,又垂下脑袋喜滋滋地吃着桂花糕,咬在松软糕点上的印子明显大了许多。直到吃了一半,她才反应过来身旁的单阎一直偏着脑袋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夫君不吃吗?很好吃!”
  单阎摇了摇头,“都留给夫人,夫人爱吃,为夫就喜欢看夫人吃。”
  桂花糕塞满了付媛一边的腮帮子,她狐疑地看着单阎嚼了嚼,又回眸看着手里的桂花糕。
  她这夫君,怎么性子还是那么古怪。
  哪有人光看别人吃就感到满足的?
  脑袋里那团疑云随着她的咀嚼变得愈来愈大,驱使着她咽下口中糕点后,提起胳膊肘,直勾勾地伸向单阎,将桂花糕塞到他面前,“尝尝?”
  单阎看着她那期待的眼神,也不好推脱,便回眸看着桂花糕上整齐的牙印,又在后头覆上了他的印子。他并没敢多咬,只一心想着多留些给付媛,以至于自己甚至没尝出味道来。
  “怎么样?”
  “好吃。”哪怕嘴巴里空无一物,桂花糕早已化了糖咽了进肚子,单阎还是装作咀嚼了两下,朝付媛点点头。
  “很甜。”
  第30章
  众人来到宋大城的时候, 艳阳早已高悬,在县衙门前发粥水的衙差早已热得大汗淋漓。手上舀粥的动作愈来愈慢,其中一个已然热得烦闷地扯扯衣襟, 一手插腰岔腿站着。
  付媛刚下了马车, 便紧紧跟在单阎后头, 从队伍最后边走上前来。队伍中的难民多饿得面黄肌瘦, 双眼无神地不时歪歪脑袋, 祈祷着轮到自己时还能喝上一口粥水。
  刚生产的妇人抱着怀中哭得面红耳赤的孩儿, 眼神尽是绝望。她自己亦食不果腹, 又谈何奶水呢?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拍着孩儿,不时张望着前头,希望能早日求得一碗吃食。
  这些付媛都看在眼里,以至于她看着那些叉腰站着的衙差都觉着心有不满。
  衙差们见到单阎一行人,这才敛了敛站姿,毕恭毕敬地行礼, 唤他“单大人”。
  单阎颔首, “这里有本官与夫人就行,你们也早些去用膳吧。”
  早已饿得头昏眼花的二人,听到“用膳”二字简直觉着口中的涎液要忍不住垂到嘴角了,立马来了精神,连连道是便捻着帽檐赶忙进了县衙。
  付媛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心里更是狐疑,一边替灾民们分粥水,一边嘟囔着:“饿的又不只是他们, 站这么会儿功夫竟成这副模样, 成何体统。”
  “他们不是只站了这么一会,”单阎也捋着袖子, 小心翼翼地舀稀粥,“灾后重建要筹备的事情繁杂,宋大城的衙役本就少了些,如今更是分身不暇。他们夜里要巡视,白天要维护治安,慎防争抢掠夺等乱象。”
  “因为人手紧缺,今早本该放值休沐的他们依旧选择了留守在此,为灾民们分发粥水。”付媛听着单阎慢条斯理地解释,不骄不躁,甚至没有一丝恼怒,眼里只有无尽的疲惫与心疼。
  她听了单阎的解释,便再没吱声,只是低垂着脑袋顾着给灾民们分粥。
  眼看着晌午的艳阳转眼日落黄昏,付媛才抻了抻有些酸痛的腰,看着所剩无几的粥桶,“好像要没了。”
  “嗯,”单阎应着,“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赈灾的粮食拢共就这么些,分摊到每日的更是少之又少,根本做不到让每个灾民都吃上一口粥水,哪怕是一碗水中只掺了几粒米的稀粥。
  付媛垂眸看着空空如也的木桶有些愣神,感慨着她在书中看过无数次的天灾人祸,只不过寥寥几笔,却对灾难中的百姓是这样的水深火热。
  宋大城因单阎提前为防洪做过部署,甚至没有决堤造成的人员伤亡,只是连绵不绝的暴风雨也让大伙潦倒至此。
  像这样小的灾祸,史书中甚至不屑于记载,就算有,也不过是仅此一句“某年某日某地暴雨侵袭”。
  粥水派完了,然而“明天请早”这样的话付媛却说不出口,注定只能由单阎来唱这红脸。
  她眼看着佝偻着身子的老孺失望地握着手中的碗,不甘心地探头看向桶底,长叹口气后离开,心里更是揪着疼。
  “夫君,”付媛央着单阎衣袖,欲言又止。
  方才进县衙休憩的两个衙差又重新走出来,将粥桶与木桌收回去。单阎见收拾妥当,这才回眸来询问付媛:“怎么了?”
  “能带我去探视一圈吗?”她沉默一会,又紧攥单阎的袖子。
  “当然。”单阎爽快答应,几乎没有一刻迟疑。又莫名想起那卖桂花糕的夫人道他菩萨心肠,心里想着,真正菩萨心肠的,是他夫人才对。
  这样热心肠的夫人能有什么坏心眼?想来那日烟雨楼的事,也非她刻意隐瞒,或许是另有隐情呢?
  单阎一次又一次地安慰自己,原本扎根在心头的怨又被那人的暧昧所撬动,似乎连愈合的伤口都要被完全掩盖过去。他恨付媛耳根子软,对付老爷过往不究,他又何尝不是个心软的主儿呢?
  他一边讪笑,一边领着付媛到县衙里头,“住在县衙院子里的,都是些不良于行的妇孺,亦有流离失所,与父母走散的孩提。院子里虽只随意地铺了草席,却好歹有瓦遮头,不受风雨侵害,算是条件最好的庇护了。”
  没等他说完,付媛便自顾自地蹲在哭泣的孩提面前,“乖,不哭,有姐姐在。”她摸着那孩子的脑袋,见她不为所动,便又将她抱紧,轻轻拍着她背,“跟姐姐说,你这是怎么啦?”
  “饿,好饿。”她抽抽鼻子,付媛便从怀里拿出方才包裹着桂花糕的油纸。尽管单阎早已使了眼色,她依旧毅然决然地将那桂花糕递了出去。
  没等单阎上手拦,那桂花糕便被周围哄抢,原先喊饿的孩子非但没抢上,反倒被压在最底下,哭得更是厉害。
  直到付媛抱着孩子,艰难地从蜂拥而上的人群挤了出来,单阎才苦笑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呀。”
  付媛难堪地抬眸看着他,又垂眼无助地看着怀里的孩提。她眼睛圆溜溜的,因泪水冲刷而显得更是清澈,肉嘟嘟的手一直攥着付媛的衣袖,“姐姐...”
  付媛将她抱到一旁,确认四下无人,才将皱皱巴巴的油纸摊开,里头还有拳头大小的桂花糕残渣,“来,虽然不多了...”孩子开心地抓过那桂花糕,胡乱地塞到嘴巴里,吃得碎屑沾满嘴角,依旧笑得喜滋滋的。
  她看着手中的桂花糕一点点变少,这才笑吟吟地摸了摸孩子脑袋,起身看向单阎。
  单阎的目光片刻也未挪开,一直紧紧地追随,两人相视而笑,“走吧。”
  付媛点点头,自觉地挽起单阎的手,脑袋不住地往他胳膊上蹭,“嗯。”
  众人驱车到栖灵寺,单阎一边紧握着付媛纤细的手,指腹反复在上头摩挲,“栖灵寺接收的灾民,大多是临盆的妇人,庙里的尼姑懂接生,住在这也有人照料。”
  付媛靠在他肩上,阖眼听着他一句句地解释,指头亦不时学着单阎那样摩挲他手背,以作回应。
  可在她的印象里,栖灵寺前是一道极其陡峭狭长的石梯,让那样虚弱的妇人攀梯似乎并不是一个稳妥的做法,便又问:“可有其他道路可入栖灵寺?”
  “有一山路可直通栖灵寺里头,虽路途稍长了些,需绕一会儿山路,但大抵还算是平稳,也便于一些不良于行的老者被一并送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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