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她暗暗感叹过,他真是漂亮,身上没有半点伤。
她从小到大所见过的、就算被呵护再好的孩子,也总会留些幼时玩闹所致、或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在身上的。
她曾想,他以前一定过得金尊玉贵,被家里人捧在心上,才会呵护得这样好。
可这会儿,她眼中那副她无比亲密过的身体,没有半点好的地方。
浅处,是错综的刀剑伤。
深处,是不知被什么法器所伤、腐烂见骨、狰狞泛黑的血肉。
漆黑的咒印像毒蛇在他身上盘踞。
他像被人丢进泥里、受尽践踏的残破神像。
可是……
不是世人告诉他,他当为神帝?
不是世人称呼他,小仙君的吗?
莺然跨进灵池水,坐在他身边,轻轻在他眉眼间拂过,就这样陪着他。
除了陪着他,她也做不了什么。
良久,他从水中站起。
这于他而言宛若毒水的灵水,为他洗去一身污秽。
他走出灵池,擦拭身上的水珠,穿上干净的衣衫。雪白的里衣、云青的中衣、清贵素雅的儒衫……
一如从前一般,他还是那得体清傲的徐离陵。
他坐在灵池岸,望着灵池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慢条斯理地梳发、束发。
莺然坐在他身边,在他束发时以指勾了下他鬓边还没梳上去的碎发,低声道:“还有这儿呢。”
徐离陵的手紧接着勾起那缕发。
莺然目光柔柔地浅笑了下,好似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一样。
他整理好衣冠。最后,拿起那从剑上扯下的神玉雪华流苏剑穗,掰断金钩,生生刺入左耳耳垂。
莺然气息一滞。
点滴朱色沿着他耳上金钩滑落,淌过莹玉,染红无垢纤丝的流苏。
雪华玉珠泛灵光,将他身上祓魔咒印镇压。
他身上漆黑咒印渐褪,而无瑕玉珠爬上一道裂痕。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阶梯,宛若一位正要去待客的世家公子,步踏从容。
至大殿之中,他拂袖震碎殿中半壁。
以废墟碎石作宝座,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家的位置上。
他微压着身子,低着头,耳边流苏垂落,束好的长发又散落至身前,遮掩着他的脸。
莺然觉得他好似在等待什么。
她问:“你在等人吗?”
他不答。
她又问:“等谁呢?”
他也不答。
他当然不答,他听不见。
莺然坐在他身边,身体前倾,半伏在他身上。光透过她半透明的身子,自他身后拥抱他。
她道:“若我早些出生,早些遇见你就好了。”
她再次陪着他,静静的。
直至听到喧嚣。
终于,有人来了!
莺然抬头,看见一帮人手持武器、气势汹汹而来。
见徐离陵如斯坐于废墟之上,一人高声怒斥:“徐离陵,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损毁神帝洞府!你还有没有一点对玄道的敬畏之心!”
“你当真如那些腌臜不知礼教的魔道一般!”
一名白须童颜老者从人群中走出,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名华服贵器之人。
那对男女,莺然见过。
在圣魔城中,那片人头林里。
当时徐离陵正对着他们的头颅,说,这是他的爹娘。
这一男一女,男修徐离鸿神色沉厉,一言不发。女修徐离潇目露怨毒,手持染着干涸血迹的长剑,恨声道:“魔头,为我儿偿命来!”
莺然心神一震,简直想冲上去质问:他就不是你的孩子吗!
为何徐离泽伤他你们不管,只一味责怪他?
激愤一瞬,又很快平静下来。
赵衔月说过,他们从没把徐离陵当过人。
只不过,将他当作一个好用的、可以容纳圣魔的容器。
既然如此,那也没什么好争辩、好质问的了。
莺然觉着,徐离陵似乎也是这般想的。
在此起彼伏的叫骂中,他抬起头,神态平和,没有半点波澜。
只有种诡异的阴森,如沼泽里的一滩死水。
他对那白发童颜老者唤道:“师父。”
口吻好似满是孺慕。
白发童颜的老者示意众人安静,向他靠近:“阿陵,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你心有大道,怜惜弱小。若非阴差阳错走到如今的地步,你早已登上天霄。”
“师父知道,你心有不甘,可是……你杀了太多人了。你已成魔,回不了头了。”
徐离陵也站起来,向白发老者靠近:“师父,是他们要杀我。”
白发老者似慈悲似心疼:“阿陵,就当最后一次,为了苍生,束手伏诛吧。莫要再造杀孽,欠你的,下一世,天道冥冥之中,自会补偿。阿陵——”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徐离陵以他根本无法反应过来的速度,徒手洞穿了他的胸膛,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他的心。
血染着他苍白瘦长的手,血珠簌簌砸落在似纯净无尘的镜湖地面上。
徐离陵注视着那颗还在跳动的心:“我已经没有下一世了,师父,你难道不知?你不知,我为何会走到此地?你不知,圣魔之灵,本不该存在?”
“是无极天神帝,意图堪破大道,却走了邪门歪道。他顿悟了魔道也是道,却无力驾驭魔道。欲以圣魔之灵助他修得大道,却险些被圣魔之灵反噬。”
“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何处置这不死不灭的圣魔之灵?真是叫人苦恼。该怎么办?还好,这时候,我诞世了。”
“好巧,他也畏惧我。他怕我成为神帝,加速他的天人五衰。”
“好巧,令他畏惧的我、刚好可以成为他畏惧的圣魔之灵的容器。一箭双雕,一道除去。”
“多好。”
“你,不知吗?”
他语调淡淡,像在娓娓道来一个温柔的故事。
仙者夺心尚未死,张着口、溢着血,吃力地向徐离陵手中的跳动的心用力伸出正在极速衰老的手。
可徐离陵另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叫他动弹不得。
徐离陵望向殿门口只为围杀他而来的众人。
这些人,皆是德高望重。
是琼宇地仙,曜境地仙,乃至徐离城的人仙。
他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里,手中一用力。
清脆的一声骨断声。
白发老者——云上天霄的上仙,头颅以诡异的姿势垂了下去。
徐离陵道:“原来你们都知道。”
他看向上仙的心。
每位仙的功法不同,命门不同,而这心,就是老者的命门。
老者毕生修为尽汇于其中。
老者死后,那猩红泛着点点滴滴的金,正在逸散。
徐离陵道:“师父,你的心竟然是红的。”
他张口,如同一只凶兽,将跳动的心活活吞吃。
血从他嘴里溢出。
徐离潇难以置信地嘶吼:“徐离陵!”
徐离陵云淡风轻地以手背拭去唇下淋漓的血,走向错愕的众人:“爹娘的关心是假,师父的教诲是假……我以此身所护之道,也是假。”
他们齐齐后退,手持本命法器挡在身前。
徐离潇怒声命令:“徐离陵,你站住!”
徐离陵置若罔闻,随手抓住最近一人的脖子,手掌覆在那人脸上:“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假的,所有人都骗我,是不是?”
那人从徐离陵指缝间瞪着他:“徐离陵,你莫要胡——”
他话没说完,徐离陵五指一收。
只听脆响,徐离陵手中颅骨碎裂,脑浆和血爆出。
徐离陵将那位地仙随手一扔,猝然一伸手,抓住一位正在后退的人:“你知道,我不是圣魔,是不是?”
那人努力保持冷静:“徐离陵,既然你已经知晓,且听我一言,我们都是为了此界——”
嚓——
这位地仙的结局,与前一位一样。
徐离陵魔威尽显,即便是地仙人仙,也没有丝毫反抗之力。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意识到——他们从前能将徐离陵伤得体无完肤,皆是因为,他手下留情。
徐离陵随手将手中若脏污烂布的人扔开,又抓住下一个:“你呢?你知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那位地仙试图摇头,可头被徐离陵掌控着,动不了。
有人趁此时机暗动极杀之法,袭杀徐离陵。
徐离陵看都未看,随手一拂,杀招破散,反噬动武之人,一名地仙在人群中当场暴毙。
莺然睁大眼睛,瞳孔收缩。
她不想看。
可又不想留徐离陵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徐离陵对那说不知道的人,温和地笑了:“既如此,仙君可否替在下告知世人——”
“圣魔,乃魔道之源,万恶之集,原本无形。是无极天上那位神帝,悟得一念入圣、一念入魔之道,神入圣不得法,便妄图以魔道入圣,炼化出了圣魔”